笼鸟(6)
几位大人不苟言笑地坐着,我敲了敲门,走进来站在爸爸身边。
教务处主任平日里就比较严肃,现在显得更加一板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办公室养了太多绿植,我觉得她脸色都有些发青。大约是不好对家长态度不好,所以她并没有怒目而视,但她的凌厉眼神里,分明写着“怒目”二字。
一时间办公室里居然很安静,他们都注意到了我,但没有人招呼我,也没有人开口。这群领导平时明明就很会讲话,一张嘴就叭叭叭的可会说了,这时候怎么就石化了呢。
倒是爸爸先说话了:“老师们,既然卞妮过来了,那我就可以直说了。”
这时候副校长皱了皱眉头,其实他不皱眉头,眉心就拧成一团了,可见他平时有多爱这个动作。他露出略微难堪的表情,语气像是在商量什么似的:“啊这个,卞妮家长啊,有什么事不能咱们私下里沟通交流呢,有些事还是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说比较好吧,这个我们刚刚也说过了,你怎么就非要孩子来了才能说呢,哎呀……”
教导主任推推让她显得更加刻薄的眼镜:“要当着孩子面讲么,也要考虑孩子的接受能力的呀,还是说卞妮同学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不知道的话,你愿意说,孩子也不知道愿不愿意听哇。”
爸爸面无表情地,一眼都没看我,他说:“我还没说这事是真是假呢,你们这是就已经下了定论,觉得这是真的了?因为觉得这是真事儿,所以觉得丢脸,觉得羞耻,觉得这种事绝对不能让孩子知道,就这么一直瞒着她就有用了?”
“卞妮家长,这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校长点了点头,“我们确实不该先入为主,也不该提倡欺瞒式教育,但是啊,这次叫你来呢,我们刚才也聊过了,是因为校园里出现的一些,这个,流言,比较不堪入耳吧,已经到了影响教学秩序的程度,我想对卞妮同学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我看她最近脸色都不太好,而且做什么都一个人,这样下去呢,容易造成校园暴力。”
“我们教务处已经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了,但是由于这个流言我们不知道真假,所以还是想请您呢,来澄清或者承认一下——当然我个人还是希望是澄清的,这样也好让我们的后续工作方便进行。但我和主任是一个想法,这件事呢和卞妮同学没有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叫她过来旁听,何必呢,是不是?这个,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是青少年成长学习的地方,不是家庭教育的地方,家庭教育么,也可以放在家里做嘛!”
爸爸一直很沉默,我站着看他,可以看到他的鼻子和下巴勾出了坚毅的弧线,弧线之中,浓密的睫毛是颤抖的。
我也一直缄口不语,这个场面,似乎没有我开口的时机,他们也不需要我开口。可我的在场又是必要的,至少对于爸爸来说,是必要的。我其实很希望听到他撒谎,顺着校长的话茬“澄清”流言,这样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那些诋毁和真正不堪入耳的词句就不攻自破了,这难道不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结果吗?
可是爸爸却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我似乎永远猜不出大人们的行为出于什么样的一种目的。
他的叹息几不可闻,这时他才抬头看我,对我轻轻笑了一下,我感觉他的眼神里,是一种寻求认同和信任的恳求,但即便如此,他也是带着一股不以为然的傲气的,既带着驻唱时的些许轻佻,又有一种孑然一身时深沉的铿然。
他转头看向学校的老师领导们,说:“老师们,你们说了这么多,那我也就直说了。或许你们希望我澄清,但我不想那么做,也不打算那么做。我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传到学校,给你们造成不小的困扰我也很抱歉。但既然这件事被迫放到明面儿上了,那我就想,干脆借这次机会补上我以前对卞妮缺的家庭教育。”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知道是这几天破碎着的东西突然坠了地,还是从踏进办公室起就一直绷紧的弦突然一下断了,我变得很紧张,紧张到耳鸣起来。但我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释然,就像坚持了很久的事情最终决定放弃的那种……带着失望的释然。
他沉了沉声,好像在下定决心,却没有丝毫犹疑:“没错,学校里传的这件事可能有些添油加醋,但大体上确实是真的。我现在在和一个男的谈朋友,你们说我是同性恋也好,双性恋也好,我不否认,我也不隐瞒。我天生就是这样,但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地方,包括卞妮的妈妈。今天当着卞妮的面承认了,我希望这是我们父女俩正视、然后解决这份隔阂的机会。”
“卞妮妈妈在卞妮两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这你们应该都知道,所以我现在是谈恋爱也好,再婚也好,都是我的权利,现在也不兴守贞节牌坊那套了吧?难道就因为我找的是个男人,并且被别人偷看到了,你们就对这种事避之不及了吗?”
他眼里的忧郁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脆果断的愤然,那种有些离经叛道的眼神,让我一瞬间想起了那个给他伴奏的乐手。
原来爸爸还有这样的一面。如果说人的互相吸引是通过相同之处而达到的,那我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他会和那个男人走到一起。
他像是一往直前的将士,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魄力,继续冷静地说着:“即便各位老师久居象牙塔,但你们也不能否认这件事其实本来并不算什么,你们再不认同也是我的私事,可是它传到现在这样,给人感觉好像是我伤风败俗一样。你们有想过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我,而是传这些话的人。他们本身就厌恶我这种人,这些事。既然是在学校的学生群体里传开的,领头的那第一个人也必定是学生,我想学校应该有义务教导他们正确的三观该是怎么样,而不是任由那个学生的三观由所在的家庭和社会环境所塑造——你们怎么知道他们在什么样陈旧刻薄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呢?再不济,你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把别人的事断章取义、添油加醋。”
“还有,作为未成年学生却没有做到校长您说的好好学习,反而跑去酒吧偷看自己不喜欢的事,又转过身来在学校里散播流言,对其他学生造成不良影响,这件事难道不是反映了学校中管理松散吗,怎么最后会变成来问我的错呢?我想你们该在抓到那个散播流言的同学之后再来通知我和卞妮,而不是这个时候来质问我事件的真实性。受害者却被当做了始作俑者,如果学校是因为我的私人问题而先来找我的,那么我想学校在健全学生三观培养的体系上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老师们觉得呢?”
爸爸虽然没有说一句脏话,但没有给学校留丝毫的情面。他貌似很有理智,条分缕析,不过我想说出这些激进话语的爸爸,大概是真真实实地被这件事给气到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愤怒、如此坚硬的样子。
可惜我无法对他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也无从得知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或许要比我猜的更加严重些吧。
老师们还想反驳些什么,但自觉理亏,大约又不敢当着学生的面和家长吵起来,一个个的脸色都很难看。
爸爸见状,便又再不耐烦地道了几句客套话,直接把我从学校拉走了。背着书包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爸爸的背影——那似乎成了我一直以来的惯性动作和下意识行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突然发现,这几个礼拜里我纠结的这些问题似乎根本没有那么重要,或许是我把它们看得过于严重了,好像不知道这些答案就活不下去似的,但其实只是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没有出路的怪圈。
“嗯?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干嘛?”爸爸偏头看我,久违地露出了他在这个校园里的第一个浅笑,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我低下头,咬牙摇了摇头,又听爸爸说:“爸爸刚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那不仅是说给那些领导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我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件事没有早点告诉你,但我其实也是想等你再长大些,能接受的时候再说的,现在倒是正好了。你会怪爸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