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7)
我会怪爸爸吗?我刚想下意识反驳,却发现自己需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我似乎的确怪罪过他,还是在妈妈的坟前。
可是我现在怪他吗?不知怎么的,好像又不了。他跟有魔法似的,不知在我身上施了什么法术,能让我忘记对他的不快,留下的只有属于家人的信任。
“我,我也不知道,也许会试着接受这个事情吧,”我对他说,“爸爸,我觉得你还是高估了我的接受能力。”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接受能力还是可以的嘛,”爸爸轻笑了几声,顿了顿,慢慢转为正色,对我说,“妮妮,你要知道,爸爸并不因为自己是双性恋而觉得难以启齿,也不希望别人因为这个就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和我的家人。承认这个并不可怕,不愿意去正视并试图掩盖,甚至用欺骗的行为去隐瞒,才是可怕的、极度不负责任的。”
他原来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曾经在我心中坍塌碎裂的英雄形象重塑成了新的、不可名状的仰望。
☆、第 5 章
“妮妮,今晚去听我唱歌吧。”他这么对我说着,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或许是想借此拉近我和他最近疏远开的距离,又或者是想要让我看看他的男朋友是谁。
“好吧。”我也不拒绝,虽然一时间让我接受这件事似乎有些困难,从天而降的另一位叔叔对我来说是很烫手的山芋,而且我也不是很懂他们那方面的事,但我觉得我可以相信爸爸。我不希望他难过。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灯光、一如既往的酒气、一如既往的人群。这里是流动的,同时又是凝滞的,人群是流动的,可人们的生活是凝滞的,想借酒浇愁以慰藉的生活在这儿只是成为了一潭死水。
可我却偏偏在这低气压之中能自由呼吸,因为我还能听见爸爸的声音。
爸爸和那个男人一起上了台,对视而笑,爸爸惯常的浅笑在那台上变得浓烈炽热,好像一丛玫瑰,台下的我们是荆棘丛里无法逃离的虫蝇。
爸爸今天唱的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摇滚,叫《乌鸦少年》,那个人依旧抱着贝斯给他伴奏和和声。
“我还不能拒绝幻想,
一无所有还不适合我,
生命很短暂也许会永远,
没有人能预言,
在黑暗之中亲吻你的手,
伴着孤独让我们快乐……”
明明是一首摇滚,他一开始却以一种有些漠然的姿态,慢慢唱着慢慢皱起眉,然后在唱到“伴着快乐让孤独永恒”的时候把压抑了几分钟的情绪倾泻出来,伴着贝斯沙哑的电音,他似乎在嘶吼、在发泄、在一个人狂欢然后一个人哭泣。
我不知道爸爸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那才是正确的状态。虽然我很尊敬他的敬业精神,但我还是觉得在这个没人能懂他的破酒吧根本不值得他这样卖力地卖唱,他根本就是在每次唱歌的时候都把自己的心剖开一次,拿自己的情感去感受歌曲。他自己忍心这么做,我都不忍心听,那个男人却还慷慨激昂地在他身旁弹着贝斯。
结束后我和爸爸走在回家的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走在空旷的路面踩着他斜长的影子,问他为什么要坚持在这样得不到欣赏的酒吧驻唱,爸爸看了我一眼,说:“怎么就得不到人欣赏了,我不是还有他欣赏我吗?这么破的地方,可我偏偏就遇到他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幸运?这就是意义。说不定以后还会遇到更多能欣赏的人呢。”
我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并不好,毕竟第一次不小心碰见就没看到什么好的画面,只好偷偷腹诽了几句,又问:“你说得这么好,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爸爸抬头望了下天,脸上不自觉露出笑脸,说:“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一开始是被他的脸吸引的,但接触了之后发现是个很有热情,敢去追寻自己梦想的人。人慢慢长大、变老,不管曾经有多不可一世,总还是会遇到被现实击败的那天。你看爸爸虽然喜欢唱歌画画什么的,但是也迫不得已白天得去上班,晚上偶尔才能去唱唱歌赚点外快,是吧。那个人啊,活到现在,光是凭着喜欢和热情就能坚持了这么久,并且活得很自由,这是我很佩服他的一点,我觉得他以后值得更好的生活。”
“哦……”我听着,虽然现在的我有些不是很能理解爸爸所谓的迫不得已,也不能理解他的佩服究竟有多可贵,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个人或许是厉害的,在那破酒吧里给爸爸伴奏是屈尊了的,是个和爸爸一样值得仰望的人。
“那他又怎么会给你伴奏啊?”我问。
“喔!”爸爸笑了,“你可别说,他当初只是偶尔路过这个酒吧进来喝了几杯,现在给我伴奏那可都是看在老爸我的面子上!”
“也就是说只有你来驻唱他才会来咯?”
“可不是?”
我乐了一阵,平静下来问起爸爸和他的事:“那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啊,他知道我吗?”
“其实也没有很久,大概六七个月吧,他是知道你的,只是我不想让你在还没确定的时候就接触这些,而且他平时也很忙……要不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认识认识他?”
我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想认识他,至少……至少让必须要接受这一切的那一刻到来得晚一些吧,让我有个缓冲的时间。
爸爸也没强求,轻描淡写地就答应了一声,我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是周末,早上起床之后,我看到他窝在客厅的沙发里饶有兴致地写写画画,身边躺着一把暗木色的吉他,被用得有些旧了但是被爸爸保养得很好。
我走过去坐到另一边,突发奇想地说:“爸爸,你教我写歌、弹吉他还有唱歌可以吗?”
他抬起头也很是惊讶地看着我:“怎么突然想学这个了?”
因为看到你在台上唱歌的样子,想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知道你的心路历程,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细腻的人,也想要拥有那个人一样的勇敢和热烈。我心想。
我三言两语笑着把他糊弄过去,爸爸自然也是乐意有一个人能和他分享喜欢的事物的,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每天回家又多了份“作业”。除了学业,我还得抽空出来练谱子、练唱歌。时间要比以前更充实更忙碌了,我却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这世上有那么可供追求的东西,可最难得的也是有个目标可供追求,我很高兴我有这么一个目标,就像前方一棵高高大大的榕树,冥冥之中就能看到方向。
在学校里,爸爸的那件事的余温还在继续刺激着这群懵懂的学生,好像要成为都市艳谈似的,大家提起来就是心照不宣的讥讽,和一种内心向往、好奇,但又得装出觉得十分低俗恶心的矛盾的可笑表情。这样的状态从事件发生的下半学期持续到了我升上初三。
在这样的趋势下,我自然也没法再回到以前的日子。和我熟悉的、和那个女生熟悉的同学基本都知道这个艳谈的主人翁是我的爸爸。所以我虽然慢慢地被剥离出大群体,却也觉得好像是从一个茧中分离出来,又进入了另一个小型的、封闭的茧。
或许你会说我是被冷暴力了,是怎么怎么样了,但至少在和爸爸、和自己和解后,我开始从那个突如其来的兴趣中获得了新的乐趣。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我倒是觉得或许是祸行完就迎来了福。
我的教室所在的那栋楼和综合楼通过一条宽大的走廊接着,不像其他学生每天放学都只能从相对窄小的楼道蜂拥挤过,我们那栋楼的学生可以从楼梯走,也可以直接通过那条走廊进综合楼,再从综合楼的大楼梯走出去。
前段时间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不敢往小楼梯走,这样会遇到很多其他的学生,我不喜欢听到他们悉悉索索的讨论声,就好像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开始往综合楼走,经过老师的办公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走进一片高大绿色掩映着的综合楼。
之前综合楼都是很安静的。
我们学校是市重点附中,初高中都有,教学的重心都放在了文化课,尤其是高中理科班的教学。所以自从我进了这个学校,对综合楼知之甚少,隐隐约约记得里面是一些实验室和艺术教室。平时的使用率很低,隔着窗户看里面都觉得是蒙了尘的一片冷冰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