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5)
我很怀疑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甚至……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实意地对待过妈妈?妈妈难道至始至终都活在谎言和病痛之中吗?
妈妈亘古的微笑和爸爸皱起的眉心相对,爸爸还在自顾自地对着墓碑说话、烧纸,好像那是份神圣却亲切的事务。
他抬起头叫我:“你过来,没有什么要跟妈妈讲的吗?怎么傻愣愣站那不动,想心事呢?”
我摇了摇头,走近一步说:“我没什么想讲的。”
“那你前几天就是想到妈妈,单纯难过?”
我抿了抿嘴没说话。
爸爸轻叹口气,目光垂下去:“没事,没事……成长总是伴随着烦恼嘛,爸爸没怪你什么,要不,我给你和妈妈留点私人时间,你把想说的话在这儿说了,想哭也可以直接哭,在爸爸回来之前擦干净眼泪就可以假装没哭过了是不是?妈妈应该也会很高兴你想她的吧……”
他站起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墓碑一眼,眼神示意了我一下就沿着小路慢慢走远了。
我原本没打算说什么,可爸爸这么一说,我觉得把最近心里堆积的疑虑统统说出来也好,虽然根本得不到回应,也根本没法解决。
我目送着爸爸走出了很远,才蹲在墓碑前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妈妈。”
“你别笑了……”我看着妈妈的遗照,看多了那笑容变得有些鬼魅,我把目光移向那些新鲜的花,停顿了很久,才说,“都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在天上能看到活着的人,那你有没有看到爸爸在做什么?一定看到了吧。你会觉得生气吗?难过吗?”
“……要是你能回答我就好了,我不敢去问爸爸,也不确定问了之后他能跟我说实话。我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觉得这些事真是太不真实了,可是这要真是个梦该多好啊,醒了之后至少还是我和爸爸相依为命的状态,可是现在……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我什么话都找不到人讲。”
“你说,爸爸要是找了个女人,事情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呢?虽然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再婚这件事,因为我一直以为他还是放不下你的,而且他也从来没表露过这方面的意思。但是他要是真的再婚,我也根本没法想象,更不用说现在他……唉。”
“你说爸爸是不是太自私了,他自己这个样子,好像根本没考虑过我发现了会是什么感受,我会因为他的行为受到多大影响。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发现,但他到现在也没有要和我解释的意思,难道他准备一直这么瞒着我,直到我长大了,离开他身边?”
“这个世界上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人,一个天使突然从天上降临到我面前,让我做个选择题呢,这样至少我还有个选项,能看到方向,可是根本没有,不用说我该选什么,我现在甚至连方向都看不到。”
我开了话匣子,却越说越迷茫,越说越觉得委屈。明明只是在一个只需要关心学习成绩的年纪,却为什么要让我为这些事操心呢?可偏偏我又放不下,不能没心没肺地置身事外——因为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他是我的爸爸。
过了一会儿,爸爸踱着小步走到我身边,估计是站在远处看到我站起来了,料想我已经讲完了。
“讲完了?”他说,“讲完了就好,有些事讲出来好,但是以后有些事你还是可以试着和爸爸说一说,毕竟妈妈没办法回答你,但是爸爸可以。”
我深吸一口气,和爸爸并肩离开墓园,一边试探问他:“爸爸,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说啊。”
“你……很喜欢妈妈吗?我说以前。”
他笑了笑:“喜欢,不仅以前,现在也是啊。”他好奇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一圈,好像试图从我的表情里读出什么:“怎么啦,你刚刚就在和妈妈说这些,我和妈妈的故事?很好奇吗?怎么突然会问这个。”
喜欢,喜欢你还会毫无愧疚地干出那些事么?
“嗯……”我抿唇,“确实有点好奇。我对妈妈的印象不深,几乎是完全没有印象吧,要不是有那些照片,所以很难想象你和她在一起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他的“不仅以前,现在也是”那么真实,那么随意,好像随口就能说出发自肺腑的情话。就像他唱歌的时候也能这么深情,我根本没法判断。
“唔,”他面露歉意,“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可惜我和妈妈没办法做到这样,所以你慢慢长大起来,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你。幸好你一直都没有太在意这个,所以我一向觉得你是个省心的孩子。不过有时候我也会想,要是妈妈还活着该多好,我们三个人会生活得很幸福,你也会少很多烦恼吧。”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我本来是想继续话题这么问的,可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这个问题就像其他不敢诉诸于口的问题一样,被我扔进了暂时的禁区。我像是寻求一种可悲的确认,问:“你现在还喜欢她?可是她已经离开我们有……十一年了吧。”
“十一年了啊……”爸爸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又仿佛是安慰谁似的,说,“这种喜欢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啦,你还小,可能还不是很清楚这种微妙的感情吧。不过确实你可以说,我还是喜欢妈妈的,就算她已经不在了。这是最好的年纪里留下的印记,忘不掉的。”
☆、第 4 章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回忆,曾经发生过的荒谬就可以被当做一场噩梦。列车的光芒在隧道沿着铁路飞驰,一刻不停地奔向未知的前方。当我刻意地不再注意铁路旁的石子,车窗外闪过的景色原来是那么模糊和迷幻。
我被教务处叫家长了。
原因很可笑,也十足令人气愤。校园里最近流传开了一些流言,关于爸爸的。大家都不知道这传言的来源,就像无根之水似的,仿佛是一夜之间传遍的。
可是我知道。
闭口不提的隐晦、不约而同的腹诽、意味深长的目光。
是那个女生,那件事从她的口中,通过她的小团体口口相传,默默地发酵了,直到传到了教务处那里。
我不知道偌大一个校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了这档子破事,又究竟有多少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渐起的流言让曾经的多疑变成了真的,我却没感到丝毫的轻松。没人可以。
是因为他们吗?还是因为爸爸?都不是!
我讨厌他们那么诋毁和腹诽那个曾经在我心里无比高大的男人,我害怕那是真的,可大脑又真真切切地知道那就是真的,卞妮,你无能为力,你阻挡不了英雄在你心中坍塌的脚步。他们说得越多、越凶、越狠,我就觉得那破碎的声音越大声,好像那是我的心和理智慢慢裂开的声音,而我每时每刻都在听着。
我凑近听,它们却好像能暂时小声些,或许是因为那样我就能少听些外界的声音,用低下的头颅和垂下的眼睛当成盾牌,闭塞住一切感官,抵挡住一切好的、坏的。
但叫家长的事我是不知道的。至少一开始我并不知道。
不知学校出于什么原因考虑,他们并没有通知我,再让我通知到家长,而是直接越过了我,利用登记在学校那儿的学生信息直接通知了爸爸。
爸爸赶来学校的时候,我还在上课,那是中午午休刚结束。第一节课是英语课,我翻开试卷无精打采地瞄了几眼,却被课代表叫去,说教务处有老师找我。
我有一瞬的迟疑,但想了一圈,这个时间点,又不是表彰的时候,我也没做什么违规违纪的事,教务处找我能有什么事呢,当然只可能和最近学校里的流言有关。
我“哦”了一声,依然是没精打采地离开了教室。走在路上我就默默打着腹稿,如果他们问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我就说我不知道,然后否认。可到教务处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才有些惊讶地发现爸爸也在。看到他的几秒内,我就知道今天估计是不太好收场了,不管我怎么回答,爸爸怎么样都会受到羞辱吧。
教务处主任是一个女教师,此时她的办公室里还坐了其他几位领导,我扫了一眼,他们在我到办公室之前似乎就已经说了些话了,爸爸的脸色有些凝重,是我很少见过的模样,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好像只有在妈妈墓碑前才偶尔见过他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