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4)
先是窗帘、爸爸的书桌、电脑、吉他,然后是床头柜、床、衣柜,最后是一些七零八落的杂物,以及角落一个有些存在感的大箱子。
那是个储物箱,里面大概装了些杂物?还是妈妈的遗物?在我印象里,家里似乎没有多少妈妈的遗物,或许是爸爸为了不让我触景生情,选择把妈妈的遗物都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不是杂物间。
我这才再次挪动脚步,拖鞋在木地板上砸出清脆的却沉重的声响,我走得很轻、很慢——朝着那个储物箱,好像那就是我的妈妈,闭着眼不能被轻易打扰的妈妈。
不可否认,我是好奇的。这个房间里除了这个箱子,其他地方都很正常,爸爸的生活习惯很好,这个房间完全就像个有生活气息的样板间。之前我也经常进爸爸的房间,但是没有一次,我像现在那么迫切地想要偷看这个箱子。
我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就像个不熟练的小偷。明明没有人会发现我、告发我,我却很称职地坚守了小偷的心路历程。
就着不明不亮的漫反射,我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灰雾,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确实是妈妈的遗物——却俨然是一大箱女式衣服,并且很多是裙子,让我想起了那天一不小心偷看到爸爸穿红色裙子的场面。
手在颤抖,此刻陷在暗处的明艳和香气好像把呼吸都凝滞。
我这根本就是自投罗网,并且自讨苦吃啊。
匆忙地轻轻阖上箱子、关上门,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看到过,爸爸回家的时候,他只能看到我背对着房门装睡的安静背影。
☆、第 3 章
第二天去上课,我根本没法保持安宁的状态。与其说是安宁,我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法回到曾经单纯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不小心看到的一幕,在当时看来只是一些小小的惊讶——或者说是惊慌——可后劲却出乎意料的大。正是那箱衣物触发了这猛烈的后劲。在无数次再回想起来的时候,那满目艳红就像是阴雨天迟到的雷声,闪光晃过眼前,直到听到雷声,才会意识到这件事代表的问题有多严重。
可是……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这代表了什么,我好像懂,又好像什么也不懂。
我想问,可又不敢问,因为我知道一旦问了,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了,我想维持他的那种形象。所以我只会在这儿自个儿胡思乱想,觉也睡不好,上课也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脑子就像一团浆糊,可在想到爸爸的事时,倒是异常清晰了。太令人烦躁了。
依然这么胡思乱想着,我忙不迭差点撞到一个人——是昨晚在酒吧看到的那个女同学。她差点被撞到,退后半步,先是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用一种古怪奇异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虽然我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接着嗤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课间的时候,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我背后盯着我,还在悉悉索索地说着什么话,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清楚。那个女同学的声音却变得越发响亮,她周围围坐了一圈小团体里的八卦男女,好像要从她嘴里盯出些什么似的,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讲话。
女同学说:“你们不知道,卞妮她爸,噫,我都说不出口!太恶心了!”
“怎么了怎么了,快说说啊!”同学们嬉皮笑脸地催促她。
“你们知道我昨晚去街角那家小酒吧看到了什么吗,卞妮她爸在那儿驻唱,驻唱也就算了呗,歌儿倒是唱得挺不错,像模像样的,就是这人啊,哎!”
“驻唱?厉害啊,不过他到底怎么着了啊,你别吊我们胃口啊!这课间都快结束了!”
女同学“啧啧”两声,故作姿态地“唉呀”叹了一声,说道:“他唱儿完了之后就去了员工休息室,我正好想去后台找人,结果一不小心瞥见休息室,就看到他和乐队里那个贝斯手正在搞哩!叫得比女的还淫|荡呢,好像当了婊|子还很自豪似的,路上站街的都没他这样,死同性恋有什么可自豪的?!爸爸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女儿……”
我听到这儿,猛地拎起书往桌上砸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她周围的人连同着她都吓得一惊,然后我就看见她好像得逞了似的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冲着气到发抖的我说:“哟,卞妮,怎么了,你不知道啊?估计你妈妈也不知道吧?跟个同性恋结了婚,还替人家生了孩子,结果对方出去乱搞,我都替她觉得生气和不值。诶,这是不是就叫做……骗婚啊?哎呀真恶心哪,你可千万别跟你爸学,不然我建议你改名叫卞态,你说呢?哈哈哈。”
上课铃突然叮铃铃地尖锐响起来,原本围坐着吃瓜的同学在尖锐的笑声中一哄而散,我站在原地,从头发尖到捏着书本的手指都在震颤,浑身冷汗之中我听到自己猛烈地喘着气,就像跑了八百米——可是跑八百米只会身体累,我现在甚至觉得心绞痛。
早知道我在她开口的时候就该抽他妈的一大耳刮子,我心想。
那天之后,我不管做什么,在自己座位上看书写作业也好、去食堂吃饭也好、去上厕所也好、甚至去考试也好,都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被监视着,被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嘲弄着,仿佛每个人都听到了那个女同学的话,都在心里给爸爸、给我、给妈妈定下了各自的罪名,然后施以各自的态度。毫无疑问,爸爸一定是死刑,而我是无期徒刑。
也不知道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爸爸依然还是那样,可我变得无比疲惫。这天晚上,爸爸没去驻唱,在家给我烧了晚饭。
饭菜端上桌,爸爸在我对面坐下,他直直地看着我,很明显是有话要问我。我一惊,难道我最近的状态被他发现了?可我最近都在刻意避着他,在他看来我应该只是学习太用功导致每天都很累而已。
他先给我挑了一筷子肉,又好整以暇地自己吃了一口饭,咽进去后才问:“妮妮,你最近是不是学习上很忙啊?”
我低头吃饭,随口“嗯”了一声。爸爸又说:“真的?”
“对啊,”我说,“我今晚还有不少作业要做呢,所以我得快点吃完去做作业。”
“哦……”爸爸好像没有怀疑,可是他过了一会又说,“如果你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要跟爸爸讲,知道吗?”
你问我有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我想讲,可是我敢讲吗?
我含糊应了几声,不过爸爸还是没有放弃。这次他沉默了很久,我们两个相对不语,一声不吭地吃饭,可是我知道他有很多想说的,我也有很多想问的,只是都默契地不敢说。
很久之后,他停下筷子:“妮妮,是因为快要到妈妈的忌日了吗?”
我猛地咽下喉咙里的饭菜,这才心虚地意识到,是啊,都快到妈妈的忌日了,我最近却因为爸爸的事而完全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
慌张。属于心虚的慌张和被发现的慌乱变得很相似,在爸爸眼里,他或许觉得自己猜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搁下碗,对我说:“等过几天,我请个假,也帮你在学校请个假,我们一起去看妈妈,好不好?”
“嗯,嗯……”我随意地再扒拉了几口饭,擦了擦嘴就起身,嘴里囫囵说了句“吃饱了,我去做作业了”就从爸爸身边落荒而逃。
再多的心思或许都会被他发现,而那只是时间问题。
我在桌子前深呼吸一口,全身瘫软伏倒在桌面。说起妈妈,又想起那女同学说的刻薄话,再幻想爸爸曾经坐在妈妈病床前悉心看护她的场景,生活的真相变得那么遥远而模糊,一如妈妈的面容。
几天之后,爸爸像约定的那样带着我去了墓园。这天天气还算晴朗,只是总觉得从市区往墓园走,似乎天气都会有所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墓园总是聚集了太多的负能量或者是阴气的缘故,连天都阴下了几分,人是到处不爽。
我再一次通过黑白色的照片巩固了妈妈的相貌,可音容却实在没办法了。不同于以往,我看着黄白色的花在黑色的如同镜子般反射出我和爸爸身影的墓碑前,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愧疚。
我没有什么好愧疚的,我发现,而是因为看到了妈妈就又想到了那个女同学骂的话,我是替爸爸感到对她的愧疚,也为爸爸感到羞耻。做了那些事的爸爸,此刻还像以前在葬礼上一样摆出一副略带悲伤的模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