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6)
一别两年,圣驾终于驾临了殷川行宫,来得如此仓皇憔悴。
商妤不避不退,一双眼睛,平平望着面前的君王。
“陛下万安。”她语声空洞,无喜无悲。
皇帝没有看她,目光越过眼前一切,直望向凤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风雪里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连日连夜不曾合眼片刻。
不敢慢,不敢停,怕误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见无期。
从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长艰难如赴天涯。
原来这样远,原来这样难,在马背上忍受着寒风如冰刀,一路都在想着,怎么竟把她放逐了这样远,远得像隔了碧落九天。
疾驰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几步之外,她就在那里,却仿佛比千里更远了。
“皇后睡着呢。”商妤垂了脸,缓声道。
他一震。
莫名悲怆从心里扩散开来,死水里一点波纹,急遽翻涌,掀成惊涛骇浪。
正是这句话,当他最后一次踏进朝阳殿,从沉香缭绕的内殿里,迎出来的商妤,也说了同样的话,对他说,皇后睡着呢。
那日,是她生下衡儿的第五日。
那日,下着连绵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见过了朝官,不及换上常服,就匆匆过来,进内殿先在金阁熏炉前站了一会儿,让外面带进来的雨气寒气烘干,怕让她着了寒。
她犹自安睡在凤榻深垂的帷后,青丝枕上,容颜恬静如笼了一层轻雾。
刚刚来到这人世间的衡儿,他们的儿子,也睡在她身边。
他屏息静气望着一对母子,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这么看足一生一世,一世也嫌不够。从前她睡着时总易惊醒,如今终于安心了,倦眠在这昭阳宫中,在他为她所筑的凤凰巢里,睡得这样安稳。
北有佳木,当日他许诺于她,凤凰择木而栖,你若来归,我定不负你。
如今她是中宫之主,天子正妻,亦是未来储君的生母。
他俯下身,嘴唇轻触在她额上,不忍将她惊醒。
侧目,却见睡在一旁襁褓中的幼儿,不知何时睁开了漆亮晶莹的双眼,静静望着他,仿佛在好奇地看着他的父皇要对母后做什么呢。
他将孩子小心抱起,唯恐孩子啼哭惊扰了她。
柔软的婴儿竟也不哭不闹,安静转动懵懂双眼,看着这新鲜的世间。
他笑了,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小皇子,想把天下一切,但凡他这个父亲所拥有的一切尽数给予。哪怕是他蹈过血海枯骨夺来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要传给新的君主。
“往后你要做一个很好的小太子。”
他无声地在心底对孩子说。
却听见沉睡中的昀凰,恍惚唤了他一声,“尚尧……”
他回头,看见她并未真的醒转,眼眸微阖,像是还在梦中,眉头却紧蹙。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伸去握住她纤细的手。
她睁开眼,瞳色幽深,望向他怀中抱着的孩子。
他将襁褓放回她枕边,扶她起来,倚入自己臂弯。
看见孩子安然无恙睁大着眼睛,她才轻吁出一口气。
他凝望她的眼,“怎么,又发了噩梦?”
她缩了缩身子,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脸来,泫然望着他。
“梦见什么,教你怕成这样?”他轻抚她发丝。
她将脸颊贴在他颈项间,语声楚楚,“梦里,我带衡儿去看母妃,却找不着她,到处是雾,仿佛在江水边,忽又不见了衡儿,母妃和衡儿都不见了……我四处寻你,你也不在。”
“我不就在你眼前么,看,衡儿也在。”
他微笑,却别过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是天意还是幽冥相通,她竟做了这样的梦,梦见消失在江水边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对,总怕她看出些什么,每每提起母妃,总要悉心掩饰。
南朝宫闱已剧变翻覆,她记挂着的母妃和那个人,都已不在世间。
那时衡儿还未降生,他不敢不瞒着她。
如今,仍是不能让她知道,不能是眼下。
时局两难,总要把这一步难关迈过去了,再缓缓跟她解释。
他紧绷了下颌,抵在她额头,沉声道,“昀凰,你要记着,不论怎样变故,你的身边,都有我在。”
第三章
昭阳殿里的沉香缭绕已散。
凤台行宫的寝殿里,没有往昔熟悉的香气,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药味,和孤寂入骨的冷意。不见她横波流盼,不见她款款相迎,甚至寻不到一丝她的气息。
那帷幔后,隐约廓影,真是她么。
他一步步走到帷前,恍然觉得光景如旧,只一伸手掀起,就能看见她慵懒倚在枕上,青丝如绸,明眸如丝地朝他笑着……
春去冬来,转瞬已两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手抚帷上玉勾流苏,忽的,有一丝幻觉般感应闪过,觉得帷后的人,也在看着他,一起一落的气息,彼此相应。
拂开帷帐的一刻,竟觉手腕发僵。
果真只是幻觉。
她静静阖目而眠,雪色的颊,玉色的唇,深黛的眉睫,正是日夜忆念里的容色,只没有了记忆里的软玉温香。满枕青丝,一衾寒凉,他的昀凰,成了个雪砌似的人儿。
他抚上她脸颊,触手也如冰。
“冷么?”他问她,仿佛她还能听到,还会相应。
握上她的手,腕间脉息微弱得几乎已感觉不到。
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他屏息揭开她白绢中衣的衣襟,那道伤口,赫然就在心下。
剑锋刺入那一刻,她该有多痛。
他的心口瞬时也像有芒刺一扎,痛楚,弥满胸臆。
她的脉息,仿佛更弱了,指尖下良久才有一丝微弱回应。
他发狠地扣紧了她的手腕,想攫住这微弱的搏动,攫住她的生命。
耳边隐约听见商妤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御医,什么进药,却都嗡嗡如回声,无一字听得分明,过了一阵才渐觉清楚,看见商妤立在身后,手里捧了药,御医跪在几步外,等着他问话。
“朕要皇后活下来。”
御医诚惶诚恐地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上哑声开口,只这七个字。
冷汗涔涔的御医,忙讲皇后的伤情、脉象、用药一一禀上,硬着头皮,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无论怎样用药,都无济于事,这情形怕不只是剑伤所致,乃是伤心郁结已久,皇后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纵是千金妙方也难起效。
御医絮絮冗冗的说完这一席话,伏地叩头请罪不已。
皇上良久不语,再开口,低哑了声气,一字一字地,“朕要皇后活着。”
只是这一句。
“臣,臣尽力施……为……”御医仓皇伏地,瑟瑟发抖。
“皇后定会吉人天相。”商夫人捧了药,目光平静低垂,望着乌沉沉似泛着一层漆光的药。她清冷语声,传入御医耳中有如仙音,解了他战战兢兢的围。
皇上看一眼药,转过目光,久久看着皇后。
“你们退下。”他从商夫人接过药盏,眼也不抬,疲倦地拂了袖。
御医与侍女们悄声退出去,唯独商妤纹丝不动。
皇上也不理会她,端了药,亲手一勺勺喂进皇后唇间。
喂进去便从唇角溢出,皇后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近前递上丝帕,皇上却俯身,以手拭去溢出的药汁,目不转睛望着皇后,黯然道,“御医说得不错,若是你已无心求生,什么灵药也是无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
当初她要走,他尚能阻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夺走她手中的幼子。
如今生死之间,若她还是要走,他还能再阻住她的魂魄么。
一勺,两勺……她都不肯咽下。
皇上搁下药,将皇后绵软的身子抱了起来,如环抱着一只猫儿似的,将她环在怀中。她毫无知觉,任他摆布,平静地,柔软地倚在他胸前。
“死已不惧,生又何难。”他低如呓语地在她耳畔说,“昀凰,你只是倦了。”
他重又一勺勺将药喂进她口中,直至她喉间微动,顺从地将药咽下。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徐徐道,“皇后不喜药腥气,奴婢再添些岚烟香屑。”
回身又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只留孤灯一盏,“往日里皇后总要留多些灯,照着安心。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灯了,好让皇后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