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6)
“饿吗？”邱沐阳看着丁未尖瘦的下巴，又摸了摸口袋随身携带的两千块钱，“我们去吃麦当劳。”
丁未的眼睛罕见地亮了一下，邱沐阳心底积攒了很久的阴霾瞬间便消散了。
丁未的快乐就是邱沐阳的快乐。
邱沐阳已经不打算处处节省着钱花了——既然试出来寻找新生活的，就得有点新生活的样子。
往附近的麦当劳进发时，邱沐阳还在思索着这一周该怎么节省，才能把这一顿花的钱弥补上来。丁未则是毫无顾虑地走着，一直来到麦当劳门口，丁未才突然想被安了暂停键一般，生生刹在透明的玻璃门前。
“怎么了？”邱沐阳看着直直杵在原地的丁未，生怕他又毫无征兆地发病起来。
“不吃麦当劳了。”丁未低声喃喃，目光依旧空洞得向正前方散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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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丁未是因为节省而放弃大餐，邱沐阳跟他解释了几遍说偶尔吃一顿也没关系，最后丁未有些生气了，邱沐阳才跟着他快步走开了。
丁未最后领着邱沐阳去了离这里很远的一家快餐店，这里的盖浇饭味道不怎么好吃，但是丁未吃得很香。
邱沐阳吃不太下，不只是因为饭菜实在一般，最主要是因为丁未这一天的反常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吃完饭返回工地的途中，丁未领着他来到一根电线杆边。
“看。”他指着电线杆上一张纸让邱沐阳看，“我。”
这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只印了丁未的名字和脸，用的还是他们之前上过报纸的照片和内容。
正当邱沐阳还愣在电线杆前发呆时，丁未忽然将他拉进路边一个小巷子里，甚至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邱沐阳有些紧张地跟他一起偷偷向外看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从巷口匆匆划过。
又瞥了一眼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邱沐阳总算明白，丁未所谓的“捉迷藏”，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丁未的家人已经找到曲城了。
这个让邱沐阳眼熟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男人应该是丁未的爸爸——邱沐阳上次见到他时，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刚刚丁未不愿去麦当劳，可能也是在躲着他。
“嘘。”丁未悄声说，“藏好。”
***
-丁未日记·日记只写好的事情-
【日期】2016.9.23（二） 【心情】白色（我的）白色（羊羊的）
他还没有放弃。
他想在麦当劳里抓到我。
但我不会被找到的。
捉迷藏比麦当劳重要。
有羊羊在，捉迷藏从来都不会输。
第10章 第 10 章
邱沐阳其实完全不记得丁未爸爸的长相了，但是这种呼之欲出的眼熟和跨越城市的搜寻，让邱沐阳确定了他的身份。
这个人只存在于他非常久远的童年记忆里，那时候街坊邻居一直都在传，说他打老婆、打孩子，说老婆跑了孩子疯了都是他害的。
他是邱沐阳童年时光听名字就害怕的存在。
那时候丁未就很怕他，怕到看到父亲就要瑟瑟发抖、提到父亲就要崩溃尖叫，怕到为了躲他而整夜藏进邱沐阳家的衣柜里。
现在邱沐阳和他一起藏在巷子里，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发抖尖叫，但是还是压不住看见父亲就要藏起来的本能。
绝对不能让他找到丁未。邱沐阳想。
等这个月的工资拿到手，他就要立刻带着丁未奔向下一个城市。
他们不怕奔波，他们只怕一切都回到过去。
这一片的区域每隔几步路就会出现一张丁未的寻人启事。他们把工地民工日常出入范围都清理了一遍，取保大家不会看到丁未的脸出现在任何一根电线杆上。
看着手里捧着的一小沓废纸，邱沐阳竟然有些羡慕。
就算丁未再疯再不正常再凄苦悲惨也好，至少他家还有人爱他。
就算他的爸爸打他骂他，但他失踪了，还会出来找他。
他不像自己，失踪了就像是彻底蒸发，甚至引不起任何人生活里的一丝波澜。
邱沐阳回想起自己那张张贴在报纸不起眼拐角、挨在丁未旁边宛若买一赠一的照片，心情有些酸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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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工地时，下午的工作已经快要开始了。
邱沐阳把丁未领到食堂，让厨师长给他安排一份洗碗的工作。
“我来找你之前，你就在食堂待着，不可以乱跑。”邱沐阳仔细回忆了几遍，确定没有没叮嘱到位的细节，才离开了食堂。
下午的工作比上午还要难熬。
骄阳烧得他近乎昏厥，几次三番在高楼的边缘摇摇欲坠，但是冷汗和过速的心跳又及时帮他揪回了他的理智。
他感觉自己好几次差点掉下去摔死，但是每每都因为活下来，而依旧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
终于，约莫是他们在工地上渡过的第十个夜晚，死亡包裹着地心引力，在离他不到五米的正前方轰然坠地。
他面前吊着卤钨灯的脚手架还在鹅黄色的光中晃动，他只觉得有什么恶心的粘腻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身，周围黑压压的人和耳膜里失了真的声响一起朝他涌来，他看着面前这堆十分钟前还跟他说过话的人类肢体残块，蹲下身子，毫无招架之力地呕吐出来。
死人了。摔死的。
救护车都没用上，殡仪馆直接来的车，把人整块铲走了。
邱沐阳的脑袋剧痛又清醒，他克制不住疯狂地回想着自己这几天在工地上可能丧命的瞬间，他在混沌中感觉自己从脚手架上直直坠落，他仿佛看见地上那摊肉屑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知道他不断报错的大脑皮层清晰地显示出丁未的名字时，他才猛然惊觉。
丁未正站在人群中央看着地上那摊血，没有想象中的失控、尖叫，反倒是因为过于平静，冷漠到跟周围闷热的气氛格格不入。
但是他异常涣散的目光早已显示出他的失常。
“飞……”丁未喃喃道。
第二天早上，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工友们的气氛比先前稍显低沉了些许，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工程继续。
一个人的陨落甚至没有砸弯工地的一根钢管，一切的一切就像是灯泡里升华的钨丝，除了一块轻擦即逝的黑斑，留不下任何痕迹。
太阳依旧照常升起。
***
-丁未日记·日记只写好的事情-
【日期】2016.10.3 【心情】黑色（我的）白色（羊羊的）
第11章 第 11 章
这个被意外塞满的夜晚相当难熬。
尽管脑海里视野里处处都被那一声巨响给填满，但是邱沐阳还是没法任由丁未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丁未这回是真的被吓坏了。
“妈妈说，人、人不会飞……”丁未看着邱沐阳的脸，瞳孔却无论如何也对不上焦，“那、那……”
“她骗你呢、她骗你的……”邱沐阳慌忙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丁未的后脑勺，“他就是飞走了，他们都飞去天堂了，别怕……”
丁未颤抖着将双臂环上邱沐阳的脖颈，呜咽着发出动物幼兽般哀哀的低鸣：“她是骗子……都怪她……”
“对、她是骗子……”邱沐阳的心脏抽痛起来。
——不停地撒谎，总有一天会圆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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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邱沐阳整夜没有睡，精神已经恍惚到了极点，但是这并不构成不去工地的理由。
——噩梦可能会缠着他一个月甚至更久，但没有人准许他缓过劲来再继续工作。工地和家里不同，没有人会考虑自己的状态和情绪。
丁未除了整个人还有些发愣之外，那些过分夸张的应激反应已经消散了。他的眼神还有些发直，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丁未的目光永远都是飘忽或者是直愣。
邱沐阳把他领导后厨之后，便六神无主地来到了工地上。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行走的尸体，除了听从赶尸人的号令，无法做出任何自发的行为。
邱沐阳不敢走昨晚那条被死神踩踏的路，他撇开目光绕道，但看到地上那一摊洗刷过的印记，还是忍不住一阵反胃。
一起做工的男人告诉他，工地上死人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看的多了就习惯了——这是男人的原话，反正轮不到自己，只要拿好钱、做好事便足够了。
但是邱沐阳想不开，他忍不住去想象，万一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从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上坠落，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摊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