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4)

面馆上挂着的电视，静默地滚动着当地新闻，从领导下基层到调查市民幸福指数，再到新鲜出炉的凶杀案和走失又成功找回的小孩……

民生百态，有喜有哀。

丁未看得很认真，邱沐阳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只是陪他这么看着。

晚上，邱沐阳找了附近的一家不用身份证的黑网吧。

“沐阳？”网吧开机的活计看着邱沐阳的脸，有些犹豫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徐放？”邱沐阳也有些意外，这是他的初中同学徐放，没读高中，直接回了老家曲城打拼。

“怎么来曲城了？”徐放帮他们开好包厢，顺口问道。

“我和我朋友，放假，过来玩几天。”邱沐阳笑道。

徐放也没有多问，只是留下了联系方式，两个人去了包厢里。

邱沐阳把衣服铺好，让丁未睡在靠椅上，自己则在地上随便睡下了。

晚安。邱沐阳在心里念道。

***

-丁未日记·日记只写好的事情-

【日期】2016.9.21 【心情】白色（我的）白色（羊羊的）

羊羊不用吃饭也可以走很远。

吃了有荷包蛋的拉面。

旅行也可以看到电视的。

见到了一起玩耍的朋友。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羊羊给我讲了睡前故事。

晚安羊羊。

第5章 第 5 章

网吧包厢里的空气难免有些憋闷，邱沐阳很难在这种环境里睡熟，但是丁未却因为旅途疲劳，写完日记便沉沉睡去了。

丁未曾经在某段时间突然情绪低落，邱沐阳怕他有心事憋着不说会出问题，便教他写日记。

那时候，丁未会把写好的日记主动读给邱沐阳听——从遇见的不平，到内心的偏执，他笔下的那些过分黑暗的、绝望的、悲戚的辞藻一度让邱沐阳感到压抑和强烈的不适。

“你不要总是只看见不好的事情。”曾经邱沐阳这样不耐烦地对丁未说道。

直到现在，等到丁未不再把日记念给他听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世界里也只能看见不好的事情了。

邱沐阳就这样胡思乱想到了天亮，他收拾好东西推醒熟睡的丁未，打算找一个更加舒适的落脚之处。

路过前台的时候，邱沐阳可以放缓了脚步。他不太愿意和徐放打照面——不是因为徐放，他不想和过去生活里的人有任何交集。

“沐阳？”徐放和所有值夜班的人一样，睡眠很浅。

邱沐阳有些尴尬地停下步子，朝那人笑笑，颇有些进退两难。好在一边的丁未根本不知道尴尬为何物，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用平常心，应对自如。

“好久没见了，不着急赶路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徐放起身。

-

如果不是想让丁未吃顿好的，邱沐阳早就找各种理由推脱掉了。

邱沐阳不是个恋旧的人，所以这个曾经的朋友以“叙旧”的名义请他驻足时，他感觉颇有些无所适从。

“那时候我就记得你念书特别厉害，三天两头请假还照样考年级第一。”徐放请他们吃的早餐档次并不高，但是足以让两天没吃过正经饭的两个人大快朵颐了，“我要是有你一半灵气，也不至于连高中都考不上。”

邱沐阳看了一眼正专心吃着早饭的丁未，又有些自嘲般笑笑，低下头。

“听我一句劝，你们俩有机会还是好好读书……”徐放把豆浆油条吃出了炸鸡啤酒的沧桑感，“等像我这样，后悔都来不及了。”

丁未闻言，停下正在咀嚼油条的动作，抬头看邱沐阳。

他的眼神永远这样空洞黝黑，但总是能把邱沐阳的心口看出一个同样又黑又深的空洞来。

邱沐阳躲开他的眼神，把面前自己的那屉小笼包推过去，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吸引走了。

吃完了早饭，徐放说要带他们去附近的公园转转，在走到目的地之前，徐放带他们拐进了一个老旧小区。

“我回去喂个猫，稍等我一会儿。”徐放看着拎着行李箱的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便上了楼。

这是个相当破旧的小区，旧到像是曲城这个缤纷大都市里的一块见不得人的疤，邱沐阳觉得自己就像是这疤里渗透出来的脓血，肮脏却又本应如此。

楼下有个半瞎的老头卖着新鲜出炉的省城早报，邱沐阳拿起一张，终于在一堆夫妻吵架、邻里纠纷、杀人盗窃里，找到了藏在版面拐角里、印着他们两张脸的寻人启事。

提供有效线索者，将会得到现金回报——颇像是在悬赏两个在逃嫌犯。

可惜了，现在除了通缉犯，谁还会去看纸媒？

老头似乎注意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并不打算花钱买报，骂骂咧咧起了身，拿着拐杖准备揍人。

“走吧。”邱沐阳回头看了一眼徐放消失的楼房，在老头动手之前，牵起丁未的手朝小区门口快步走去。

“不等他了吗”丁未问道。

“还想继续旅行的话，就不等了。”

***

-丁未日记·日记只写好的事情-

【日期】2016.9.22 【心情】白色（我的）白色（羊羊的）

羊羊读书很厉害。

羊羊做什么都很厉害。

所以没关系，羊羊可以做我的老师。

好久没喂过小咪了。

也许小咪和羊羊一样，不需要吃饭也可以很有精神吧。

我也上报纸了。

和好朋友一起。

我也要变成大明星了。

第6章 第 6 章

初秋就像是凌晨的露水，清淡、潮湿还带着些凉意。

邱沐阳坐在离丁未不远的长椅上，发呆。

这种被绿色浇灌的公园像是自带了屏蔽时间的结界，大城市的浮躁和快节奏被树叶和篱笆牢牢挡在外面。

按照邱沐阳的原计划，来到新城市的第一件事情，应当是立刻去找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

但是他现在却不得不陪着丁未，蹲在离徐放家不远的公园里逗野猫野狗。

丁未就像是一块专心吸引毛茸茸的磁铁，哪怕是站着不动，也会有小动物们主动凑过来。

这个点公园的人并不多，除了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孩，也只有零星几个来遛狗的老人。

“奶奶，我可以摸摸它吗？”丁未很少主动跟别人说话，这让邱沐阳觉得有些惊喜。

老人说丁未生得漂亮，很乐意让他摸自己的狗——他本就这样招人喜欢。

既然已经从那一滩破败溃烂中逃离，邱沐阳觉得，自己也不必把当下过得与流浪无异。

邱沐阳再次看了眼榆钱树后藏着的老书店，心情难得上扬起来。

“你就在这里玩，不要乱跑，我去书店看会书，一会就回来。”

-

带着泛黄纸张气味的老书店像是一个温暖的蛋壳，邱沐阳如同一只未孵化的雏鸟，窝在一片鹅黄之中，在纸与墨中悄悄孕育。

邱沐阳很喜欢看书，或者说，他很喜欢以看书为形式来逃避一切。

他翻开了书架上那本蔡和伟的《伪诗集》。

他其实有这本书，但是出门的行李必须精简，书变成了不能带的累赘。

“人不该活在过去/但过去却总是/决定着你的现在与未来”。

他熟稔地翻开那一页，指腹轻轻划过这篇名叫《履历表》的三行诗，然后轻轻摊开手掌，遮住下两行文字 。

——只看第一行就够了。

放下这本诗集，邱沐阳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本《五三》，下意识开始做题时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彻底不会回去读书了。

他的学历将永远止步于高中肄业，没有高学历的他只能做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低收入工作，他甚至要花很久才能攒够吃穿住的基本费用——这是他早就一遍遍做好的心理预期，但是当他真的站在曾经熟悉的、擅长的、能改变他一生的题海面前时，才有一种不够真实的怅然若失。

不能后悔。走了就不能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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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好心情被一本《五三》搅得稀碎，邱沐阳放下书出门时，再次恢复到了一贯的郁郁寡欢。

只不过这一以贯之的萎靡在踏出书店门的那一刻起，就被突如其来的惊悚画面代替。

丁未确实待在原地没有乱跑。

——此时此刻他双手死命掐着一个五六岁孩童的脖子，狠狠地将他抵在树干上。孩子整个人被举在半空中，双腿悬在空中晃荡，涨红的脸宛若一团烂掉的番茄，白眼不停地上翻，连尖叫的声音都挤不出来，整个画面宛如被静音的恐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