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鸟(10)
如果真的有神,或者说是老天,那他似乎真的在用能够看到过去和未来一切的预知能力轻松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爸爸和他说的一样,连续几天都加了晚班,在公司工作到很晚,我不想让他担心就很早地上床,可他甚至晚到我都等不到他回家就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七八天,爸爸才终于得了空闲,此时的他肉眼可见的削瘦憔悴了不少。
工作真的这么累吗?从爸爸好像在拿命换取精力的状态里,我开始建立起对工作的恐惧和抵触。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做一行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的时候,对于爸爸这样的人——或者对于很多一直想要追寻真诚与快乐的人来说,大约无异于是行走在人间与地狱的边缘,这时候你遇到的人、或者事,很多都难以辨明究竟是属于哪一边。与危险博弈总是疲惫而痛苦的。
我还记得大概一周前爸爸说得了空就会去表演,我反正也是空着,就拉着张昼和我一起去酒吧看我爸。
张昼一开始还有些不乐意,说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我安慰他说,没事,我没和我爸说我要来,我们就只是去当观众看看他而已,不是特意去找他,他在台上说不定都不会注意到你。
进了酒吧,我照例找了个靠墙角比较隐蔽的座位,现在正在表演的还不是爸爸,是一个漂亮的酷酷的小姐姐。
她双手轻轻握住细细的话筒架,长身站在那之后,迷离着眼睛,音箱萦绕着她略微沙哑的声线:
“想我冷艳还想我轻佻又下贱
要我阳光还要我风情不摇晃
戏我哭笑无主还戏我心如枯木
赐我梦境还赐我很快就清醒
与我沉睡还与我蹉跎无慈悲”
她的声音在嘈杂的酒吧人声中清冷而孤寂,那个发着光的简陋舞台是她的海洋,像一片真空宇宙,清脆的歌声穿越混响,似乎将无奈和绝望毫无保留地传达进了耳膜。我在想,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或者她的性格是如何的,才能有这样清醒的痴狂。
“似我盛放还似我缺氧乖张
由我美丽还由我贪恋着迷
怨我百岁无忧还怨我徒有泪流”
她闭上了眼。灯光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像是盛放的五色花,而后很快枯萎。音响还阵阵击打着她的余音,酒吧里的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歌,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活。我想,或许这种地方的人们,除了自己,就再没有余力去关注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不止是她,我们所有人又何尝不是在一场场他人所赐的梦境中沉溺,却又很快清醒呢。
这个女人下台,又换上来个其他人,依然不是爸爸。我在台下等了很久,听了不知道几首不同风格的歌,看过又是嘶吼又是断肠的表演,台上台下都换过几波人,终究没等来爸爸。
我开始有点焦躁,开始乱七八糟地猜想爸爸究竟在做什么,又或者是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去找酒吧的老板,偷偷地问爸爸的情况。我起身往管理用房走,被调酒的服务员从吧台后面匆匆跑出来拦住,问我要干什么。他似乎是新来工作的员工,不认识我,我就说我要找老板,有事要问他。
那服务员看我有点小,带着奇怪的神色将信将疑地回答说老板不在休息室,在后巷呢,不过我不能走酒吧的后门,要么就从正门出去拐个弯去后巷。
我想了想那也行,便回去和张昼简单说了一下,出了门。
酒吧的内部和外面通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隔着,内外的声音因此被隔绝成两个世界。酒吧里面是吵闹,是各种可言说的、不可言说的。但我没想到此刻的外面又是另一种吵闹——我听到酒吧另一面的马路上救护车尖锐刺耳的鸣笛,我看到那接连闪烁的红色和蓝色光芒在夜色中比城市的一切灯光都要亮。
而这外面曾经发生了什么,我一概都不知道。
我跑去后巷,那里没有老板,只有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在吵闹着我还能走直线,我还十分清醒。
我有些难受,却又是说不上来的难受。心像是被揪紧了似的,随着那无情的刺目灯光蹦跳着节奏。
跑到另一边的路上,我终于看到老板的背影。他站着,不远处停着一辆救护车,医护人员寂静地忙碌着。
我有些紧张地拉了一下老板的衣服,他回头看到我竟然很是惊讶,说:“卞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的声音沙哑地出来,明明是夏日的夜晚我却有些冷,“我来找我爸的,他人呢,他今晚不是来你们这了么?”
老板摇了摇头,皱着眉正色说:“他确实来了,不过……唉,既然你来了那我就直接说吧。卞曲城被车撞了,刚才我出来抽烟,就发现他躺地上呢。这不,救护车刚到。现在你爸人就在那边,你要是再晚点出来,估计得去医院找他了。”
“啊……”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种极度的茫然和无措,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他……严重吗……”
老板微微偏头看我,红色灯光映照下他的眼里闪着悲悯。他说:“没事,他会没事的。”
那边救护车旁边有人招手,叫我们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张昼也来了我旁边,我们三个就一起坐着救护车,陪爸爸被送往急救室。
☆、第 8 章
一个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看着我。有人开始问我爸爸的病历史等等的情况。我一一答了,过了好一会,那个医护人员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没事。
我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目光从脚边移向躺在支架床上的爸爸。人还昏迷不醒,他手脚渗出触目惊心的血来,衣服被擦破了几道口子,一身的灰。
真的会没事吗?我不知道。爸爸会怎么样呢?我又会怎么样呢?我该做些什么?
沉默良久,我看向老板,问他:“经常和爸爸一起唱歌的那个叔叔呢?他今天没来吗?”
“你说许由?”老板依然是不太好的脸色,他说,“他来了啊,不过,刚到不久出门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爸爸当时和他在一起吗?”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记得卞曲城确实中途出去了一趟,回来就有点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他们俩之间绝对发生过什么,我心想,但我现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我沉思了片刻,又问老板:“叔叔,那你知道许叔叔最近的情况吗?”
老板刚想开口,救护车平稳地停了,医护人员轻车熟路地把爸爸移下来,推上车,从快速的急救通道往楼上的急诊室跑。
跟着病床跑了一阵,我和老板、张昼三人停在手术室前。
办完手续签完字,气氛安静下来,夜的死寂侵袭,老板才清清嗓子,想起什么似的,沉声地开口说:“卞妮,你刚刚问我许由最近的情况?他最近是有来过我这唱歌的,不过次数不多,之前也有几次,除了给你爸弹贝斯,其他时候其实不常来。我记得前不久他一个人来,有个猎头还不知道是星探的,在底下听他唱歌不错,就找上他了。好像也不是个骗子,我看他面生,估计是偶尔来咱们这儿旅游,晚上出来随便喝点小酒,能找到许由大概算是意外发现吧。”
他顿了顿,轻叹一口气,笑得有些苦涩:“许由跟我说……他说很感谢我,没想到我的小破酒吧居然还有淘金人。那小子还他妈真不害臊说自己是块金子!总之吧,那之后许由比之前忙了不少,不过应该也赚了不少钱了,现在说不定还算个小明星了呢。”
“是他运气好!”我听了老板的话有些赌气地说。
“嗨,那也真是给他碰着了!”老板笑了,“小丫头,人活着也是要靠运气的,运气好也是他的本事,有多少比他厉害的人一辈子不知道多倒霉呢,他们就是盼不上这点儿运气!”
我没法反驳。沉默了一阵,我才说:“那他今晚离开就是因为工作赚钱的事?他以前都会陪着爸爸把歌唱完的。现在爸爸出了这种事,他居然不在。”
“可能吧,”老板长吁一口,狠狠抹了把脸,整个身体往后靠在医院的墙上,说,“毕竟能出名、能赚钱嘛。如果只是些小钱,他肯定会待在这里。但是如果是大钱呢,很多钱,很多名利,那些和轻飘飘的情义比起来,你不动摇吗?”老板说着说着自己也无奈地笑了,可惜在场的我和张昼,没法设身处地地懂这种成年人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