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56)
姜果然是老的辣。白学文一语中的,邬玉志久久无言。
“不要听他的,他惯会蛊惑人心。”顾念拍了拍发怔的邬玉志。
邬玉志抬头看了看顾念,扬起一个疲惫的笑容,再把目光投向白学文,平静的,毫无波澜起伏的。
“这十五年里,你有没有愧疚过,对我爸爸?”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问住了白学文,纵使他舌灿金莲,此刻也语屈词穷。
“十五年过去了,我也老了,很多事情都放下了。”他这么说。
邬玉志低下头,冷笑一声。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以前想不通的现在能想通了,以前放不下的现在能放下了。邬家和白家根本不在同一片江湖,行的也不是同一套江湖规矩。可怜她和妈妈恨了白家十五年,如今仍在仇恨的海洋里沉浮漂泊,而罪魁祸首早已上岸,拍拍屁股、若无其事。即使有朝一日,白学文能给邬抗一个道歉,但那已经没有价值了。邬抗的价值是为了看不见的多数人,而白学文的价值只在于他自己;邬抗毕生都在践行与人为善,而白学文只崇尚弱肉强食;邬抗认为人定然有好坏之分,而白学文却只晓得强弱之别;邬抗已经活在天上,而白学文还待在丛林中。
神仙同动物有什么好讲道理的呢?
“谢谢你为我着想。”邬玉志沉静地迎向白学文的目光,“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是因为人懂得选择,在每一个岔路口即便彷徨,最终总是选择了有利于群体的决策,而动物只懂得唯利是图。我不需要你来分析利弊,只看利弊的选择未必符合人的味口。我是人,懂得选,并且会为选择负责。”
好利的一张嘴。白学文在心里惊叹,更令他惊诧的是,如今的邬玉志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邬抗的坚毅和叶芝的智慧。她的四肢有序地摆放轮椅上,后背舒适地贴着椅背,这是邬抗的豁达同叶芝的严谨相结合的产物。她的措辞滴水不漏,令一向以口才著称的白学文哑口无言。她不再是十五年前手足无措的少女了,舒予苏说错了,这十五年里,她并没有止步不前。在没有人见到的地方、在太阳也不愿光顾的地方,少女一天一天地积蓄力量,只待有朝一日能逆天改命。
白学文气馁的点点头,佝偻着走进病房,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Chapter 45
如果可以放下心结,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然而,现实是,即使突破世俗的层层关卡,到最后也不一定能与心爱之人相知相惜;即使共过患难,与心爱之人紧紧贴在一起,也不代表两颗心能毫无嫌隙地融合在一起。
白学文走了进去,门缝里出现了白冰晖和林锦璃的画面,他趴在床上、脸朝内,她坐在床边、低头浅笑。她不用去看他的脸,也不用去猜他的心,只要看着林锦璃低头浅笑就够了,只要看着那颗红红的苹果转来转去就够了,只要看着那把银色的小刀起起落落就够了……
十五年过去了,白学文和舒予苏的道歉也好、理解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她不再在乎他姓什么,不再在乎他是谁的儿子,不再在乎他来自哪个家庭……她在乎的是,十五年过去了,现在的他和她。
邬玉志咬了咬嘴唇,跟顾念说:“回去吧。”
阳光洒在来时的玻璃甬道上,好像一根亮晶晶的羊肠。温暖的感觉笼罩着邬玉志,让她有了一种重回母胎子宫的安全感。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远离了白冰晖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依白学文的话?”顾念不解。
“因为他说得对。”邬玉志说。
“你不是说自己懂得选吗?”顾念问。
“这也是我的选择,男女之爱不过是爱的一种,它没有那么重要。”邬玉志道。
“最好是你的真心话。”顾念嗤之以鼻。
如果这条甬道的尽头,白冰晖正张开双臂等待她,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但有些话不能说,否则失了格调;有些话不能说,否则变成了乞求;有些话不能说,否则会让双方难堪;有些话只适合烂在肚子里,化作春泥更护花。
心痛……像潮水一样袭来。那颗岸边的丑礁紧紧地缩在一起,加深了它岩皮上的褶皱。咸咸的泪水汇聚成汪洋,但幸好汪洋之上还有白鸥在歌唱。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甬道的尽头没有白冰晖,但有叶芝和岱叔,他们陪着她返回病房。
幸福快乐当然好,但未必长久。人这一辈子不是为了追求幸福快乐,而是为了平和宁静。
“你不知道,你妈妈看见你没有在病房,有多紧张。”岱叔说。
“我哪有紧张?”叶芝不承认。
邬玉志示意顾念停下来,叶芝和岱仍在打情骂俏地往前走,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邬玉志已经落在身后了。他们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笑着,不是说了来看小玉嘛,怎么又变成他们的二人世界了。
“小玉,怎么了?”叶芝红着脸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她最怕让女儿看到她和岱的亲密劲儿,怎么今天就忘形了呢?
“妈妈,你和岱叔结婚吧。”邬玉志突然说道。
叶芝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了一句:“什么?”
“我们家好久没办喜事了,你和岱叔结婚,也给我冲冲喜!”邬玉志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
恍然间,叶芝仿佛见到了久违的女儿,那个会在自己怀里撒娇、会趴在自己膝盖上看星星的女儿,那个说着吴侬软语小姑娘又撒着欢地跑回来了。
“你,你,你……同意了……”叶芝已经听清楚了,但她仍然忍不住再问了一次。其实,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她真正想说的是,你不恨我了?不恨妈妈当年委屈了你?不恨妈妈当年让别人看轻了你?
邬玉志抬起清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叶芝,那是一汪清甜的泉水注入到了叶芝心间。她笑着拉起叶芝的手,说道:“对不起,因为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叶芝哭了,哭得很有层次,先是酸了眼睛,然后是掉下眼泪,接着嘤嘤而泣,到最后泣不成声。她哭的每一个层次都想起了一件不同的往事,在这些往事中,她逐渐原谅了自己的无能、无力、无可奈何,与其说她被命运宽恕,不如说她开始接受真实的自己,那个不能随波逐流的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邬玉志出院的那天早晨,杨涛来接她了。她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但她没有问。她不了解杨涛,不要紧,她知道他是善意的就够了。白冰晖的伤势比较严重,已经转去省城治疗。她没有去看他,只是在护士那里打听,毕竟他们都在烧伤科,打听并不难。
杨涛告诉她,卡车司机承认自己疲劳驾驶,违反交通规则,愿意承担所有责任。
“这只是一个意外?”邬玉志不信。
“目前看是这样的。”杨涛说。
一阵头痛袭来,邬玉志又回到了爆炸那晚,刘冰沾满血污的脸靠上她的鼻尖,浑浊炙热的气息喷着她的脸颊,她被迫沐浴在她绝望的眼神中,仿佛观看一组慢动作一样,利齿变成可怕的机扩,红唇就像无所不在的网子,它们一张一翕、所向披靡,她想要逃走,却被钉在了原地。
“在——云——中——在——泥——里——”
她听清楚了她在说什么,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头痛猛烈地袭来,将所有的疑问炸成碎片。
邬玉志望了望杨涛,心里掂量了一阵,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不是她不信任他,而是她明白他身上有太多的枷锁,这些枷锁的名字叫做“原则”,一个人一旦以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便会一事无成。
她只提出想见一见刘冰的家属。
“你见他们做什么?”杨涛问。
“我想知道刘冰埋在哪儿,以后也好去看她。”邬玉志回答。
这只是她要见刘冰家属的一个很小的原因,真实的意图是,如果一个地方有“云”和“泥”,那一定不是在城市,很可能是在保存美好记忆的家乡。
但她猜错了。在见到刘冰家人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这不是一个有拥有美好记忆的家庭。据称是刘冰嫂子的中年妇女哭天抢地地打翻了刘冰的骨灰盒,细腻的粉尘随风飞扬,迷了邬玉志的眼睛。邬玉志耐着性子扶起中年妇女,告诉她刘冰的遗愿:“她想埋在云中和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