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冰心在玉壶+番外(26)
校广播台播放抒情小短文来缓解学习压力,悠闲得仿佛应试教育并不存在一般。邬玉志沐浴在秋阳里,静静地注视着窗外,淡淡的眉头轻轻地锁起,一种浅浅的危机感从心底升腾起来。这是不好的预感,但只有事后才能明了内心的那种不安是命运的提示。所以,她毫无动作,只能刻意压抑自己。
“下面,我们来听一则抒情小短文。”广播里温柔的背景音乐被调小,主播慵懒的声音似乎渐渐进入梦乡。
录音机的播放键通过温柔的大喇叭“啪嗒”一声跳起来,一阵嘈杂声带着杀猪般的嚎叫响起:“冰哥哥:展信佳!我想要给你写封信,但是实在不知道写什么,所以把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我想你、想你、好想你!我喜欢你、喜欢你、好喜欢你!我不能没有你!邬玉志,2002年十二月。嘻嘻……”
校广播台的主持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在开播前,他一如往常地接到编辑提前录好的磁带,一如往常地将磁带插到录音机里,一如往常地按下播放键,一如往常地一个字也没有听……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年级主任出现在广播站,伸出手掌把广播台拍得震天响,喇叭发出蜂鸣,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刺向所有人的大脑。世界一片空白。
世界一片空白。
邬玉志睁开眼睛,发现白色的灯、白色的墙、白色的排气扇、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服……所有东西都如此雪白、雪白得刺眼。她抬起手,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打着吊针,她努力地回忆,刚才不是还在坛城市公安局的法医科吗?
“你醒了?”一个疲惫的声音响起。
“我……”她说话,发现鼻音很重,头也在隐隐作痛。
“你刚才晕倒了。”疲惫声音的主人向她靠拢,她闻到了熟悉的危险的味道。
邬玉志推开他,针被撩动了,有一根细细的血柱飚出来,白冰晖赶紧叫来护士。白衣天使也是有脾气的,再次下手可没那么温柔,邬玉志嘶嘶出声,白冰晖忍不住提醒,轻点。
“别弄出来啊!”白衣天使白了他们一眼,“打情骂俏也要等好了之后啊。”
邬玉志别过脸去,白冰晖替她掖好被角。
“我一定会帮邬叔叔抓到凶手的。”白冰晖郑重起誓。
“凭你?公安局的专案组都毫无办法。”邬玉志嘲讽。
“我放弃了钢琴。”白冰晖说。
邬玉志沉默。
“大学读的是法律。”白冰晖继续说。
邬玉志继续沉默。
“我记得你说想要当官,而现在我就是官。”白冰晖知道自己是无法打动她的,因为她是一座终年冰封的雪山。
邬玉志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这十五年来,我没有一刻忘记过邬叔叔、叶姨……和你。”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因你而改变,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请你看看我吧。
邬玉志的瞳仁在眼睑下剧烈地颤动,嘴唇像两片凋零的枯叶,仿佛只要说出一个字来就会碎掉。
白冰晖焦灼地等待答案,如冰人岿然不动,长睫毛被月光混合着日光灯染成银白色,好像被雪压着的松针。天空没有飘雪,但他的长睫毛却不堪重负、微微颤动。接着,他转身、低头、叹气,看不见的雪化成了热泪。这一系列动作都很轻柔,像雪一样无声无息。只是最后,那些顺着他坚毅瘦削的脸庞流下的泪珠,敲打着冻住的空气,滴滴答答,好像时针一样永不停歇。
邬玉志无动于衷,白冰晖满心憔悴。
“等……等。”邬玉志的声音如蚌肉含沙,定有珠言相赠。
脆弱的叶脉透过一丝光,口中的气一吹便碎了落了,粉红色新生的唇仿佛襁褓里的双胞胎,轻轻蠕动,“合作吧,我和你。”
邬玉志的脑门发烫,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发烧,而是被娃娃脸的班主任用手指头戳的。班主任努力保持童颜和童贞,不消说在听到邬玉志的一切后会觉得是怎样的耻辱,以及怎样的嫌弃了。
“你知不知道丑?”班主任用指甲尖在邬玉志脑门上刻出了一个“丑”字。
“老师,信是我写的,但是广播不是我放的。”邬玉志理直气壮地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你不写情书不就没事了吗?”班主任直指问题的核心,“小小年纪,思想龌龊。”
“老师,我喜欢别人有什么错?我喜欢爸爸妈妈,跟喜欢白冰晖是一样的,有什么错?”邬玉志是真不懂,但老师却认为她是在反抗革命。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老师推搡着邬玉志,不料是她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社会对女性有一种错误期待,女性对自己也有一种错误理解,仿佛所有的女性从生下来就应该保持童贞,身体如此、精神亦如此,否则就是一种背叛,对美好的背叛。
直到老师发泄完,邬玉志没有再吭过一声。嘘——有疑问别说,否则会让别人知道你是异类。
叶芝已经懂得了这点,所以,在年级主任办公室听了一下午训诫却没有说一句话,她坐在女儿的床边,神情恍惚,太阳穴隐隐胀痛。她不敢伸手去揉,怕引爆那两颗铜钱大小的炸弹,只好闭上眼睛,记忆像碎玻璃渣在脑海里闪闪发光。
她和舒予苏站在年级主任的办公桌前。那封绿色的信静静地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不能否认这是一封感情真挚的信,但是真情实感又有何用,不及虚情假意所能交易来的筹码。她的女儿也要像她这样,□□裸地被世界伤害吗?她多想将那封信收起来,可她不能,因为游戏不是这么玩的。在每一个应该保护女儿的关头,她都屈从于某种虚伪的潜规则。
“不要以为邬抗当了一个小小的工程监理,就能跟我们白家平起平坐了。以后不要到我们家来,我们家不缺保姆。”舒予苏掸了掸白色的皮包,嫌恶地看着上面沾染的墨渍,仿佛那块墨渍是从与她相隔一米远的叶芝身上飞过来的一样。
“我不会去你家的,我女儿也不会去的。”叶芝恨恨地说,“永远不会。”
兔急红眼、狗急跳墙。教导主任岔开话题,别的话暂且按下不表,只要不见面了,肯定没事了。
“我们要搬家了。”舒予苏笑道,“搬去富豪山庄。”
“以后不要见白冰晖了。”叶芝说。
“以前我不想去白家,你们非让我去,现在我想去了,你又不让我去。”邬玉志双眼愣愣地看着出尔反尔的妈妈。
“你喜欢他什么呀?”叶芝有气无力地抬头。
“他那么好,妈妈你也喜欢他,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他呢?”邬玉志反问。
“那他喜欢你什么呀?”叶芝把攥着的拳头放到女儿跟前,指节发白如颗颗珍珠。
“他喜欢我,我,我……”邬玉志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长得好看?成绩优秀?性格好?还是有其它什么?”叶芝帮女儿分析,“他是真的喜欢你,还是觉得愧对你?”
邬玉志皱起小脸看向叶芝,她不明白啊,也不想明白,现在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打碎它?
“孩子,我一手把你们两个带大,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们之间的感情。以前,我总把你们凑在一起,除了方便之外,我也有私心。如果你和白冰晖是好朋友,我们和白家的关系也更亲近一些。我没想到这样做会带给你困惑,你以为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其实不是。白冰晖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他体谅我、爱护你,知恩感恩,待你自然也不同一些。”
叶芝努力松开攥着的手,努力地去握住女儿的手,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可以保护女儿的人。
“如果你总是想着他,而且不由自主,那么,这只是上瘾,像你喜欢吃某种东西拼命吃,像你喜欢看电视拼命看;男女之间的真情实感应该是像阳光一样温暖、植物一样生长、空气一样自由,而不是掉进沼泽地里爬不出来,耽误学习和人生。”
邬玉志摇了摇头,掉进沼泽地的经历她有,偷跑去北方水塔的那晚,她不小心陷进了沼泽地里,回来的时候成了个泥娃娃。叶芝赶紧给她烧水洗澡,你没有鞋子是怎么回来的呀。邬玉志开心地回答,冰哥哥背我回来的呀。叶芝听了,愣了愣,你和白冰晖现在这么好啊。邬玉志骄傲地说,我们从小就这么好了,妈妈,你知道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