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66)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此时的穆骁阳仍旧穿着灰色派力斯长衫,袖口翻一道两寸宽的月白,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教书先生,出门还是乘坐原本那辆雪佛莱轿车,夫人、姨太太、儿子、女儿一大家子住在原本的穆公馆里面。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便是逢到穆公馆请客的时候,座上的来宾已经多得是学者、名士,还有政界与金融界人士,各种实业老板更是不在话下。所有人都拱手唤他一声“穆先生”,倒好象他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

帮派本来为人不齿,就算真当拼了命爬上去,口袋里有了些钞票,照样还是被更上面的人看不起。穆先生走到如今这一步,莫说是当年的张林海,就算巅峰时期的老头子也要自叹弗如。

到了这个时候,帮中那些老人也不说唐竞是吕布了,改了口说他是穆先生的军师。唐竞仍旧无所谓,这两年,穆骁阳待他不薄,他也确是佩服穆先生的眼界和手段。但那个五年之约,他是记着的,只望穆骁阳也不要忘。至于那之后他会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起初,还有信从法国寄来,他全都留着,但一封都没敢拆,更没有回复过。渐渐地,那边也就没有信再寄来了。

所有联系都是通过日内瓦,由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寄信给外交部驻国联使馆代办、全权公使吴予培。然后,这全权公使吴予培亦会回信,漂洋过海,寄给四马路出身的电影明星苏锦玲。

若是认真想起来,这件事倒是有几分好笑。唐竞始终好奇,吴先生这样一位正人君子会对这从天而降的污名作何感想。

从日内瓦来的信里几乎都是好消息——周子兮通过考试,进入里昂大学,主修文学,又兼攻读法律预科。她先是住在教会办的女生寄宿舍里,后来搬出去与同学合租一间公寓。她甚至找到一份工作,在百货公司的地下室里做接线员。等到书读上去,法语日益精进,她英文也好,便又兼了外交翻译,逢到寒暑期就去日内瓦,在公使团里做事。

唐竞不禁自嘲,也不知是吴先生收拾女学生比他手段狠辣,还是那女学生对着吴予培就是比对他更买账,过去动不动考个丁等回来,如今却是争气了。

这样的结果,叫他既是欣慰,也是怅然。如今的他,也许还是配一个跳舞、跑马、打牌、抽大烟的太太更合适一些。

有时候,随信还有相片寄来。在那些影像中,她或是跨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或是与公使团的年轻书记员们在一起。在一幅单人肖像里,他看到她已经不戴那只结婚戒指。

但最叫他心惊的却与戒指无关,只关乎她本身。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面孔渐渐褪去稚气,穿着西式连衣裙,曲线玲珑。每次看见那张照片,都会叫他的心重重地一顿,是因为美丽,也是因为陌生。她越来越像是个成年女子,虽然还是如从前一样,不怎么笑,有些孤傲的样子。

他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学生,身边一定有许多年轻男人追求,邀她散步,送她鲜花,找一切机会牵她的手。他根本不能去想那些,如果当真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大约会被他一挥手就结果了。每一次这样的念头冒上来,他都会觉得自己是真的变了,无论是想问题的方式,还是做事的手段。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替穆先生拿下戈登路上一块地皮。那个地方原本开着一家饭店,生意很好。业主总共三个大股东,他这里价钱开过去,两个会看山色,立刻就答应了。只剩最后一个南洋华侨,大约不懂本地的规矩,先后加了两次价钱,仍旧不同意。

他于是登门拜访,倒是没吃闭门羹,被晾在客厅里等了许久。傍晚天快黑下来,那华侨才姗姗从里面出来。

他倒也不急,与华侨寒暄,问:“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一个男孩子,是贵公子吧?”

华侨愣了愣,没有作答。

“孩子多大了?”他又问。

“四岁。”对方下意识地回答。

他点头,赞了一句:“顶好玩儿的年纪。”

就是当天晚上,交易达成。

虽然那只是一句寻常问候,谁都捉不到他的把柄,但他却厌恶说出那句话的自己。

时隔数年,他已是个真正的帮派中人,双手染血,一身污秽。她看到他会说些什么?对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他根本一无所知。

大约是因为日有所思,他时常梦到她。有时是过去的那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穿一件没有腰身的白旗袍,坐在他膝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或哭或笑,任他予取予求。有时却又是现在,甚至将来某一时刻的她,就如曾经的吴予培,或者公济医院的沈应秋医生一样,对他仅限于点头之交,敬而远之。

这样梦总会叫他在夜半醒来,心里空阔地难受。

一部分的他想要像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与她登报离婚,好聚好散,但另一部分又想把她锁在一所没人知道的房子里,再也不放她出去。如果有一天,真的可以再见到她,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哪一种选择。

但天亮之后,这些事便是不能再想了。

他很忙,难得有闲便去锦玲那里坐坐,同她一道读剧本,看她做戏,有时甚至陪她对上几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日内瓦来的那些信。

“我这样常来,也是耽误了你。”他请她帮忙,但后果也得说清楚。有他这样一个人出入,哪怕别人对她有意,大约也是不敢近身了。

锦玲却只是笑答:“你替我挡了那些琐碎事情,我还要谢谢你,就这样挺好。”

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她调侃自己在电影里饰演妖女:“我这样的人怕是演不成青春玉女了,不过也不错,差不多每部戏里都有坏女人,能演又愿意演的女明星却不多。这饭碗,可比玉女好找。”

关于谢力,他也曾问过锦玲。锦玲只说拍《姻缘泪》的时候,谢力接送过她几次。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两辆黄包车,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但唐竞总觉得欠着苏锦玲,知道她只爱演戏,本打算帮她一把,却不想她并不需要。

起初,她演的角色还是甩不脱了那些影子,什么娼门,什么艳史。后来运道好,明星公司开始拍摄腊盘发声的有声电影。她嗓子不错,从前在雪芳就是出了名善唱的,如今拍电影也是既能唱歌又能唱戏,于是接连演了两个此类的角色,一个唱青衣的戏子,以及一位女歌星,演得神形俱备,色艺俱佳。片子里还有一首歌名字叫《春江夜曲》,灌了唱片,到处在放。虽说还是下九流,但时代毕竟不一样了。一时间,她愈加红起来,大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名字排进了“电影四大名旦”里。

成了“名旦”的苏锦玲名气虽然有了,钱却未必。最初合同里约定的十部戏还未拍完,所以电影公司付给她的报酬还是原本的那一点。除去这些,便是灌唱片与跑场子献唱的收入。

所幸,锦玲不讲排场,还是住在福开森路的公寓里,仍旧是原本实惠的样子,逢到唐竞过去,便亲自下厨,讲些片场的滑稽事情给他听,临了却只肯收一些细碎的礼物。

饶是这样,欠着他的两千元赎身钱,她仍旧分期归还,只差一点就要还完了。

在里昂,周子兮每隔半年都会收到鲍德温事务所寄来的资产清单,告诉她名下有些什么,做了哪些生意,是赚了还是赔了,一项一项列得清清楚楚。

在那些文书上,她总会看到唐竞的签名,但除去签名,就再没有任何一个字与他这个人有关。

她在大学读书的头两年,占着抵制日货的好处,且又是棉花丰收,原棉价格便宜,华商纱厂的机织棉纱尤其好销,他确是替她挣了许多钱,一笔一笔全都汇到吴先生替她在瑞士开的账户上。

周子兮看着那些不断往上攀升的数字,起初毫无感觉,后来慢慢品出些味道——他这是不打算叫她回去了。

又过了一年,东三省事变,消息传到上海,数日之内,拒货运动便发展至最高潮,日本棉纱的交易基本停滞。不少报纸因此对华商纱市的前途十分乐观,宝益便也照着原先的老规矩,打算跟着其他纱厂一起扩大生产。

但周子兮却收到一封上海发来的电报,是唐竞发来,说他与高经理意见相左,向她讨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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