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58)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陆榜生听得不耐烦,插嘴笑问一句:“唐律师,我们今日所诉之事与这些何干?”

唐竞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反问:“请问陆律师,何为垄断?”

陆榜生不懂此处的逻辑,但又不能不答,滞了滞方才开口:“垄断……便是独占市场。”

庭上推事听得也有些糊涂,但旁边陪审的英国领事却已是一笑。

唐竞正中下怀,倒也不嫌麻烦,开始解释何为垄断:“汉语垄断一词源于《孟子》——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原是指站在市集的高地上操纵贸易,或又称禁榷,譬如盐、铁、茶,自古便是官营垄断。

“倘若整个行业中仅有唯一或少数几家厂商生产销售该项商品,且无有任何相近的替代品,其他厂商想要进入该行业都极为困难甚至不可能,这样的市场才可成为垄断。在该市场中,几乎排除所有竞争因素,垄断厂商才可能控制和操纵市价。

“而沪上的棉纱乃至整个纺织品市场有英、美、中、日数十家厂商,总共上百万枚纱锭,产品在纱交所自由交易,完全不符合上述任何一项标准,请问被告五家华商纱厂如何实现垄断?”

陆榜生不知如何回答,便也试图摆出数字:“唐律师说了这么多,皆为书本理论,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自从去年纱厂帮成立贸易公司收买棉纱以来,交易所纱价确是一路上行。”

唐竞却只是一笑,继续自己方才的话:“综上,原告方指控华商纱厂垄断市场,实乃违反经济学原理,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至于操控市价,我们接着再来讲。”

而后便又呈上账簿报表,开始分析各家厂商机制棉纱的成本结构。

“眼下日商纱厂均采用丰田牌纱机,乃市面上最新,甚至英美纱厂都要收买丰田式机器进行仿造,且日商背后有财阀支持,资力雄厚。而华商纱厂多是英国或德国机器,靠银行业放账维持运营,利息又占去一成。以一包20支纱为例,华商纱厂的工缴为30至35元,日厂只需18至20元……”

“唐律师,今日庭上争议与日商又有什么关系?”陆榜生再次打断。

唐竞却只是笑答:“陆律师方才所说纱价上涨8至10元便是与日商有关。”

随即又呈上书证,既有交易所买卖记录,也有市况电报,总共五箱,至少上万页。

“在这些交易记录与市况电报中可见,”唐竞解释,“华商纱厂贸易公司收买积压纱前后共8个月,比较同一时期东京商品交易所棉纱价格,可以看出日方在华销售棉纱的价格实则已经低于其国内交易价格,应当视为掠夺性定价之倾销行为,也只有资产雄厚,且处于市场支配地位的日商,才可能做到如此打压市价。与之相较,华商纱厂的行为只是为应对倾销而采取的自保之举。”

而后他又叫帮办送上更多书证,继续道:“至于纱价上涨,也并非是今日价格高企,而是去年纱价低得反常,亦是五月北方惨案的余韵,反日会加收日纱两成作为救国基金,陆律师可以照着每包棉纱的单价算一算,是否就是8到10元的价差?”

说到此处,对方律师陆榜生已全然懵了,一半是因为唐竞所说的话,另一半也是因为那十几箱书证。他本就是打算来讨价还价的——我说五十万,你说太贵了。那我退到四十五,你看行不行?却不想遇到一个人这么认真一条条地与他讲道理,且这道理说得他半懂不懂,若是想要找一个反驳的契机,似乎就得将这些呈堂的书证全都看一遍。

“方才提到的文书与数字均已呈交庭上,静候原告质证。”唐竞果然这样总结,说完便在被告席位笃定坐下。

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庭上推事与陪审官看着这场面都知道这一堂是绝对审不完的,两厢商量了一下便就此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案子没审出个头绪,但纱厂帮想要说的却是都说了,更因为沾上了日本纱倾销这一情节,被记者一写也是忽然红了起来。一时间,交易所内的本纱价格一路高开,至第二次开庭时,每包竟已高于日纱十数元。

孤岛余生 14.3

诉华商纱厂同业会案,第一堂审得半途而废,择日再开。

唐竞打电话去庐山报告,张林海听了倒也不太意外。谁都知道夏季租界里那班老爷本就是不做事的,原也没指望一堂就能审完。而且,第二次开庭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九月初。唐竞说,到了那个时候,这官司一定可以了结。

案子一拖便是一个月,日纱倾轧本纱,投机客趁机做空的来龙去脉倒是被报纸写出来,广为宣传。这样的结果,正是唐竞想要的。

他嘱咐事务所的帮办整理庭审记录,以及报纸上的相关报道,一起带回小公馆给周子兮看。为了应对倾销和投机,华商纱厂同业会成立贸易公司出清积压纱,是她兄长生前参与过的最后一件大事。唐竞想,周子兮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安慰。

但那一日,他难得傍晚就回到家里,却听娘姨说,太太还在楼上睡着。

等到晚餐时,仍旧不见她下来。

唐竞还没说什么,娘姨却多嘴解释一句:“天气热,大概是滞夏,太太下午用过点心就在楼上歇着,没有胃口吧。”

“那就送一点上去。”唐竞只得随口吩咐一句。

娘姨照办,分出一盏汤水,荤素两样小菜,并一小碗米饭,用托盘装了拿到楼上去。

挨到晚了些,唐竞才回卧室。周子兮倒是已经起来了,刚洗了澡,穿一件白绸子睡衣,披着湿发。唐竞见她精神不错,这才放下心来,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给她看自己带回来的报纸和庭审记录。周子兮索性把毛巾给他,让他替她擦头发,这样她才腾得出手来翻报纸。唐竞乐得服务,送佛送到西,连饭也一起喂了。

夜深,两人睡下去。周子兮却失眠,恍然看见这一夏的时光在她眼前流过去。

漫长又短暂,沉郁又欣快,空洞又餍足,她从来不知道时光也可以是这样的。

直至夜半,她总算入梦。那梦里,是周子勋在对她说:“现在,你知道了吧。”

九月,诉华商纱厂同业会案第二次在租界临时法院开庭,旁听席上的记者比上一次多出许多,更有不少民众听审,甚至还有反日会在法院门口拉出“抵制日货,横幅来。

这一回,对方陆榜生律师坐在原告席上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像是已经把那十几箱书证看完,并且抓到了被告方面的大把柄似的。

果然,推事才刚宣布重新开庭,陆榜生便向庭上指出:“唐律师上次提交的书证中有连续数日的市况电报存在错译,东京交易所的棉纱市价译文与原文不同,怀疑是被告方面存心错译,试图掩盖他们投机的事实,实在不可采信。”

说罢便呈了那几份电报上来,原文均是日文,与中文译本一一比对。

“比如这一份,”陆榜生当庭展示,面有得色,“原文为‘ハ日一日’,正确的翻译应当是价格‘日益’上涨,译文却成了价格‘八月一日’上涨,这么一来原本只是描述趋势的词语就变成了言之凿凿的日期。”

唐竞在旁边看着,做出一个意外的表情。那陆榜生看见,愈加自得起来。

唐竞这才起身解释:“自去年六月之后,交易所换了新任理事长,开始将每日市况电报翻译公示。我方提交的所有市况报告,包括其中译本,都是纱交所公示的版本,若有错误也是交易所方面的疏漏,并非我方故意。如有怀疑,尽可以去交易所档案室查找原件比对。”

那陆榜生倒是没想到这一节,当下也是一滞,却又是被顶在杠上,只得对推事道:“我方恳请庭上追加棉纱交易所为诉讼被告,追究错译电报,助长投机的责任。”

“你确定?”推事问了一句。

“是。”陆榜生回答。

推事又看他一眼,转头与身边英国陪审官商议。

唐竞脸上无有表情,心里却是要笑出来,这案子第二堂也是审不完了。

果然,这一堂又是草草地退了。时间尚早,唐竞去麦根路见朱斯年。

朱斯年已然听说了庭审的情形,看着他笑问:“十几箱数万页的书证,你怎么知道陆榜生必定会看见那几天的市况电报?”

“因为我去律师公会查过他的履历,知道他留学日本。”唐竞笑答。那几万页书证中大多是英文文书,相比之下,日文资料要少得多。他相信,若是那些日本话里出了错,一定是会被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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