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41)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唐竞点头,在南在北倒是无所谓,只要是在华懋饭店里就行。此地是洋人的地方,各色名流充斥,就算是锦枫里也不能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一切既定,几个人起身走出去。

来到前厅,张颂尧又出花头,开口问店经理:“寿宴那天晚上,可还有什么好房间空着?”

经理对这财神十分殷情,赶紧去茶房那里看客簿,转回来答曰:“真是巧,大使套间过几天空出来了,我们这里就是这一间最好了。”

张颂尧挑不出什么毛病,道:“那就给我留着吧,那天必定闹到很晚,又要吃酒,我就宿在这里。”

刚说完寿宴超支,此时却又不提了。乔士京看了唐竞一眼,几分滑稽,几分心照不宣。唐竞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却又想起方才的对话来。乔秘书这人一向乖觉,这回办寿宴,但凡是张颂尧出的主意,全都顺着来,从来没有二话,今天核账也是坐在那里点头陪笑,唯一的一次例外便是附和他的说法。唐竞知道乔士京对自己一向是客气的,但如今似乎又比以往更多了点攀交情意思。究竟是为什么,他一时辨不分明,也没有闲心去想。毕竟,此时要紧的是另一些事。

出了饭店大门,唐竞看着张颂尧与乔秘书坐进汽车离开。

谢力在一旁察言观色,等那车驶远,才用手中一卷报纸拍了拍唐竞的臂膀。

唐竞转头瞟了一眼,正看见报纸上“张府宴客”的红字,知道是在问他的意思,开口却不置可否,只是道:“务必不能查到你我身上。”

“这倒好办,”谢力回答,“只要一张请帖,根本不用露面。”

这场寿宴的请帖都在乔秘书手中,唐竞思忖,他这头全是周氏乡下的亲戚,多一张少一张倒也不是不能解释。此举虽说难免落下线索,却也是一探乔士京虚实的机会,一举两得。

“你可想好了,做还是不做?”谢力又问了一句。

虽然明知这事如果做了,自己在张帅那里请辞便成了不可能,唐竞还是点了点头,试想着那天晚上每一种可能发生的情境,只希望结果能够如他所愿。

孤岛余生 11.2

转眼就到了寿宴的正日子,傍晚时分,唐竞去接周子兮。如以往一样,车子驶进周公馆的花园,绕过喷水池在正宅门前停下,他没有下车,只等着娘姨打开大门,把她送出来。

周子兮坐进车里,身上是一件白裙,手里拿着个白缎子小包,除去素了些,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唐竞望着后视镜里那个身影,只觉这沉沉暮色之下,唯那一处才是亮的。

车子驶出花园,周子兮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铁门缓缓合上,忽然开口问:“我可不可以坐到你旁边去?”

这要求她已有许久不曾提过,乍一听唐竞心中便是一颤。他什么都没说,只将车靠路边停下,等着她坐到前面来。

一路却还是无话。天气已是初夏,车窗摇下一半,薄暮的清风拂面吹来,唐竞又闻到隐约熟悉的幽香,有些苦,又有一丝甜。他很想问,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似乎一转眼,夜幕已全然落下,华懋饭店的金色尖顶映射着霓虹斑斓的光在目力所及的前方出现。他心想,以后大约也不会有机会问了。

这寿宴场面太大,饭店门口下客的汽车早早排起长队来。唐竞在后面小路上找了一处停下,下了车又转到另一边来开车门。

周子兮正俯身系着脚上玛丽珍皮鞋的搭襻,忽见他拉开车门,倒有一些慌乱。他于是背身过去,耐心等着她系好鞋子下来。

若是这时他牵她的手,便会发现她正瑟瑟发抖,比那一次在恩派亚戏院更甚。所幸,他没有。

他只是护着她,穿过夜幕下的街头,走进那水晶吊灯照耀,大理石铺就的殿堂。一时间,便是光明大放,人声鼎沸,各种气味充盈了鼻腔,反倒好像什么入不了眼,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闻不到。

进了大宴会厅,唐竞找到周氏宗族叔伯那一桌,一圈围坐着的都是乡下老宅里出来的人,无论穿着做派,乍一看都像是将时光倒转了至少二十年。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她家里人。他将周子兮交到她的一个远房婶母手中,方才转身离开。

一路没有回头,但他莫名觉得,她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宴席开始,便是一轮又一轮的敬酒与道贺。张林海处处带着张颂尧,尤其是在那个要紧的小厅里,显然是想让他多认识些人。

唐竞在旁看着,尽职却不热心。他知道这宴会的每一个节点,到了最后才是宣布张氏大公子的婚讯。此刻酒过三巡,已是酣然,要来的也差不多该来了。

他于是回身对张颂尧耳语:“老早中学里那个李牧成你还记不记得?”

“那瘪三也来了?”张颂尧从前就与那人不对,此时又是春风得意,一听这名字果然来劲。

唐竞点头答:“他如今接了父亲的位子入了商会,坐在大厅里呢。”

“我望望他去。”张颂尧一笑,抄起一瓶酒走出去。

却不曾想,再回来的时候,小厅里已是大乱了。

就是这一会儿功夫,一个穿翠绿绸子连衣裙的女人自称是张颂尧的未婚妻,盯着张帅敬酒贺寿。张林海自是大怒,又不好发作。乔士京见状,赶紧叫了两个门徒过来架了她出去。没想到那女人身段娇小,却泼辣得很,整个人赖倒在地上大哭大喊,帽子滚落,头发散乱。门徒碍着这样的场合,也不能下狠手。旁边的宾客都是有身份的人,更加不好说什么,有的当作没看见,有的已经打算起身告辞了。

大厅里的客人听见动静,也探头进来看热闹。张颂尧这才知道回来,进得小厅内一看,脸上顿时失了颜色。

女人转头看见他,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扑过去道:“颂尧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张颂尧气急,劈面一个耳光过去。女人挨了打一时蒙了,被几个门徒一拥而上架了出去。

待张颂尧转身回来,只见张林海已是面孔铁青。碍着周围的客人,张帅不好发作,也不听儿子的分辩,只低声对唐竞道:“你把他带去外面休息室,等我一会儿过去问他。”

唐竞自然应下,囫囵掳了张颂尧出小厅,进了旁边的休息室。张颂尧还不死心,回头朝厅内望了一眼,只见邵良生与张颂婷两夫妇已然主动上位,跟着父亲四处去招呼客人,敬酒寒暄十分热络。

才刚关上门,张颂尧便气急败坏:“好好在饭店里呆着,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定是有人赶着今天这个日子存心搞我!”

“颂尧,你别着急,”唐竞在旁边劝,“仔细想想,这事你都告诉过谁?”

张颂尧一听愈加切齿:“还不是那姓邵的!冯云的事只有他知道……”

“怎么会?姑爷跟你这么好的交情。”唐竞随口和稀泥。

张颂尧却是越想越肯定:“你看他方才那副样子!爹爹对我动气,才有他露脸的机会!”

唐竞只是听着,也不接口,看着他困兽犹斗般踱来踱去。

正说着,休息室的门又被推开,张林海沉着脸走进来。

张颂尧看见父亲,急忙解释:“爹爹,我已经仔细想过,这事定是颂婷男人作怪。你等我去问过冯云,究竟是谁叫她今日找到这里来的。”

张林海大大丢了面子,又听他牵扯进邵良生,愈加动怒,开口便大骂:“你给我住口!我做寿在《申报》上登了几天整版的启示,只要是个识字的都看得见,还需要别人去说?!”

可张颂尧浑然不觉有错,还钻在这牛角尖里诡辩:“那您说冯云她怎么进来的?门口可都有人守着看请帖,谁请她了?她怎么就进来了?”

这事若是搁在平时,张林海也一定会问一句为什么,只是此刻气急,尽想着痛骂张颂尧:“请帖是乔秘书的事情,你小子是觉得我身边的人都合着伙要你难堪是吧?!”

张颂尧听见老头子这么说,也是一时语塞,却不想后面还有疾风暴雨等着他。

“女人是你搭上的,祸是你惹下的,反倒都怪在别人头上!”张林海继续骂, “我看这都是你老娘宠出来的毛病,还说你大了懂事了,搞了半天不就是从前的老样子么?你出去留学这么多年,钞票花了多少,文凭等于是买的,我都不计较,只求你安安分分,你如今在我做寿的日子闹出这种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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