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40)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仅看那些花销的数字与速度,她似乎乐在其中。但他仍旧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这样觉得,还是故意表现出这个样子给他看。

离开学校,他送她回周公馆。经过麦德琳西点房,她忽然说:“我跟此地老板娘是旧识,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他意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许久,却没想到她会对他坦白。他想问为什么,但说出口的只是一声:“你去吧。”

车靠到路边停下,他替她开了车门,看着她走进店堂。橱窗后面,老板娘菊芬正在店堂里忙着,抬头看见周子兮已是一震。

“你别怕,”周子兮对菊芬开口,“我只想问一件事。”

菊芬不应,隔窗望过来,目光碰到唐竞,又立时低下头。

唐竞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他本该在车里候着,却忽然转身穿过马路,朝街对面一间绅士商店走过去,推开一双弹簧门,径直走到店堂最深处,一路都没有回头。连他自己都难于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期待怎样的结果,只是木然地选了几样并不需要的东西。他不急,慢慢等着店员取货,写单子,算价钱。

再走出那间商店的时候,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向路对面望去,麦德琳的玻璃门里看不到人影。他的心重重一跳,同时却又长舒了一口气。

但只是片刻之后,那扇门又开了,周子兮从里面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纸袋。她抬眼看见他,远远地对他笑了笑。仅仅几步之外,西点房的橱窗后面,菊芬也正朝他这边看,遇上他的目光便即刻低下头,整理货架上的糕点。

那一瞬,唐竞发觉自己并不真的意外。他只是走回去,替她拉开车门。细细想起来,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狱卒,而她也不是没有只身逃出去的机会,但她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逃出去那么简单。

“你要吗?”待两人坐定,周子兮递过那个纸袋。

唐竞怔了怔,低头看见纸包里金黄色的小贝壳,散发着才刚焙烤好的柠檬清香。他摇头,发动汽车,差一点就要开口问她——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讲,究竟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孤岛余生 11.1

又过了一个礼拜,锦枫里张帅做寿的启示在《申报》上登了出来,字虽不多,却也疏疏落落占了整整一个版面。标题上“张府宴客”四个红字看着实在喜庆,正文倒是简短,只说是假借华懋饭店设宴,包下一大一小两个宴会厅,大厅摆的是中餐,席卡上都是普通客人,小厅则是西式长桌,专门招待要紧的中外名流政客。因为宾客人数实在太多,锦枫里亦摆了圆台面,供前来贺寿的帮中门徒围坐。

这是张颂尧回国之后第一次遇上锦枫里办大事情,张林海也是存心试试这太子的斤两,特地关照唐竞与乔士京分派些任务给他做。这两人自然会意,也不难为张颂尧,分给他的都是轻松讨巧的工作。而这锦枫里的太子本就是个会吃会玩的角色,请客这种事也算得心应手,再加上走出去人人都给他面子,处处捧着,哪有做不好的道理。

就这么几次下来,张林海还真觉得叫太太说对了,这个儿子年纪大了些的确也是懂事了,不由觉得十分安慰。

唐竞也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寻思了许久的那番话对张林海说出来:“颂尧学的也是法律,如今他学成归国,我手上那些锦枫里的事情是不是可以交代给他做了?”

张林海听见这话却看着他反问:“唐竞,你这是跟我撂挑子啊?”

“我哪里敢啊?”唐竞笑答,“如今这样的安排,颂尧迟早会有想法,我跟他一起长起来,不想为了这些事伤了感情。而且,我也有私心……”

“什么私心?”张林海果然最关心这个。

唐竞却是自嘲:“叫张帅见笑了,说到底还是为了女人。我那个女朋友突然要到纽约去供职,我这头心正热着,实在是放不下。”

张林海仍旧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许是在盘算这话的真假,又或者是在估计将那些生意交给张颂尧管理的后果。

“你这事,以后再说。”最后,张帅只是用这一句话将他暂且压下。但唐竞已经知道这条路是走得通的,当然还有个前提,那就是张颂尧不再闯出什么祸来。

也是在同一天,谢力到华懋饭店来找他,大华饭店六零一房间里住的是谁已经打听到了。

“是个女人,从前就在大华舞厅里做舞小姐。”谢力这样说。

唐竞一点都不觉得意外,这种事张颂尧做得多了。自从听说码头的盛况,他便已有猜想,对策也有了,只是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做。就如他向张帅委婉的请辞,其实与这对策南辕北辙,如果这事真的做了,最好的结果也是他走不了了。

谢力却还没完,继续道:“那女人叫冯云,我一听便觉得耳熟,方才来的路上还一直在想,好不容易才记起来,前一阵在牌桌上就听姑爷跟大小姐提过这个名字。”

“说了什么?”唐竞心中一动。

“倒也没什么,”谢力回答,“只说冯云与大少爷同船回来。”

这倒是唐竞没想到的。他们在美国读书的那几年,张颂尧几次辍学,有的是学校除名,也有的是他自己突然不想念了,嫌大学里无趣,偷偷跑回上海快活。每一次,邵良生都跟在这位大舅爷身边,陪吃陪玩,认得颂尧包养的舞女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张颂婷却不一样,这位锦枫里大小姐可不是那种放任丈夫出入风月场所的“开明”太太。这个细节,叫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几天张颂尧去找过她吗?”唐竞又问。

“大少爷贵人事忙,一趟都没去过,”谢力摇头,“只有几个女人叫她出去打牌,看着也像是那一路生意浪上的。”

“知道她们去哪儿了吗?”唐竞继续。

谢力才要回答,他却又似灵光一现,问:“是不是蒲石路?”

谢力一听也是奇了,说的确就是蒲石路一座石库门房子。那几个女人也是能玩儿的,叫他在弄堂口守了大半夜,还以为人跟丢了,最后问了上门送点心的伙计才知道里面牌局还没散呢。若是唐竞能掐会算,早该省了他通宵达旦的麻烦。

唐竞一听,很是会意地拿出钞票补偿。谢力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纳了。唐竞倒也觉得没什么,料到他跟会乐里那女人没断,开销大着呢。

两人说完话从楼上下来,恰在底楼咖啡馆遇到张颂尧。只见张公子正金刀大马坐在那里,与店经理还有中西两位大司务商量菜色,秘书乔士京也在边上。

张颂尧远远看见了唐竞,招手唤他。唐竞只得带着谢力过去,打了招呼又坐下顺耳听几句。

寿宴上的中餐自然是燕菜翅子席,可按着张颂尧的意思,西餐那边也得上燕窝和鱼翅。店经理是个英国人,但好在也是个会讲中国话,又在此地混迹多年的老上海,态度不卑不亢,处变不惊,说这要求虽是少见,但当然能够满足。言下之意,只要钞票到位即可。

菜色之外,还有午夜的焰火。华懋的位置寸土寸金,前后左右都没有大花园,也是这店经理绞尽脑汁想到办法,一半在楼顶上放,另一半租条船开到江上去,客人们可以在天台观赏,总之也是钞票可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寿宴的花费又重新核过,几项加总起来,超支了不少。其实不管花多花少,张颂尧都不心疼,只是这样子总要做一做,免得被人家当他是都不懂的冤大头。

“怎么又加订了这么些客房?”太子爷蹙眉看着账目,好不容易挑出个错处来。

“这不是请了周氏宗族几位叔伯么……”唐竞开口解释。

“周家那几个亲戚住周公馆不就得了?”张颂尧打断,“那天晚上安排在此留宿的都是政商两届的贵客,他们老家乡下那些人未免也太煞风景了。”

要的就是与那些贵客为邻,唐竞心道,嘴上却只能说:“这是周小姐的意思,不要他们住在周公馆。”

“只她一个女孩子在家,招待那些远开八只脚的男亲眷也的确是不方便。”旁边的乔秘书附和了一句。

“也是,那就这么着吧,”张颂尧本就是没话找话讲,作势考虑了一下便点头恩准了,“把他们挪到北边去,别跟南京来的人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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