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城(8)
利娅立即折身奔回屋子,饿虎扑食般扑到茶几旁,跪在地上,她抓起话筒,急忙撞到耳朵上,声音带着喘息,语气混乱地说道:“你好,利娅,我是,我在。”
盛着十万分的期待,没料到话筒里传来的却是一道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半山公寓五楼的房主吗?”那个人是这么说的。
如同兜头淋了一场彻骨寒凉的雨,从肩膀一直僵寒到脚踝,利娅一直紧绷的身子一下软了,瘫压到一旁的沙发上,她缓缓劲,有气无力地问:“对的,我是,你是。”
“是这样的,我看到了你贴在门上的租房消息,我想租你家的房子。”他解释道。
利娅扶住额头,努力平息内心因剧烈动荡而产生的阵阵余波:“不凑巧,我现在没空,明天吧,明天好吧,明天还有时间,明天早上我会过去的,行的吧,明天。”
“抱歉,我想尽快住进去,因为我今晚,没有地方落脚。”他极其小声地说。
“附近那么多的旅馆酒店,你随便找一家住下,不就行了。”利娅有些动了怒气。
那头明显感受到了利娅的怒意,于是没再继续纠缠,老老实实挂了。
利娅没有立刻放下,她举着话筒,斜跪着,浑身像是力气被抽干了一样,隔了片刻,才放下话筒,爬起坐到沙发上。
利娅看着时钟拨过五点半,一种不祥的预感如血盆大口的猛兽将她吞噬。或许爸爸临时碰到某件棘手的案子,案子极其重大,不得不加班,无情耽搁了回家的计划。
她一如往常地开始欺骗自己。
尽管她心知肚明,今天是全城瞩目的交际日,领导们犯不着扫大家的兴,而所谓的大案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利娅强撑着已经垮塌的身体,走回到阳台上趴着,继续着未完却注定没有结果的等待。
外面的世界依然闹着,只是现在的利娅丧失了全部的闲情逸致,她像个木头人一样,死气沉沉的,一动不动。
太阳的热量渐渐收敛,温度凉了下去,但利娅莫名觉着万分的燥热,热到她想将皮扒开再脱掉,然后血淋淋的站着。鲜血一滴一滴的从身体剥落,沿着白瓷往下滴,淌出一道腥臭扎眼的血痕。
风继续轻轻摇曳着,花茎随着其韵律左右摇摆,刚才美妙的这一幕此刻在利娅眼里却无比可憎。
它们向利娅微笑,那是邪恶的微笑,它们好像在向她招手,低声召唤着她,下来吧,跳下来吧,用鲜血溅出一朵盛放的嫣红之花,比水灵活,比火奔放,胜过世间的诸多繁花。所有的人都将因你而驻足,满脸惊愕,深深惋惜,她们身体相连围成一圈,双手合拢夹着一枝最艳丽的花,闭眼默念超度亡魂的经文,然后脱帽致意,扔出鲜花,滚落两道泪痕,哀悼一位善良无双姑娘的不辞而别,花季短促。
这样你就会被你在乎的人记起了。
利娅入了心魔,竟然肯听信它怂恿的鬼话。她想着,如果自己死了,爸爸就一定会来看自己的吧,他会惋惜吧,他会痛苦吧,他再不会忽视自己了吧,他会牢牢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吧。
利娅将身子往外探,滑溜溜地出了阳台的铁栏,一寸一寸的悬空,两脚离了地,忽然眼前显出哥哥无比愤怒的脸。利娅意识到如果死了,被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后果会怎么样?会大大影响到爸爸的前程吧。
利娅震雷般惊醒,她缩缩身子,双脚拼命往下堕,终于沾到地。
利娅一直等着,等到太阳滑到西边的地平线上,光线由火红褪色成橘黄,再缓缓滑进厚厚乌云的腹中,光芒逐渐湮灭,墨色兴起,充斥于城市的每一条街道。路两边的灯纷纷亮起,周围住户窗户里的灯光亮起再熄灭,最后整栋楼连同外面的世界一起回归漆黑,悄然一片。
而利娅始终没能等到那一通令她魂牵梦萦的电话。
利娅与莫老太太
漫长的一夜,利娅仿佛孤身隔绝于一片漆黑阴冷的荒野,不断疲于奔跑却永远看不见温暖的尽头。
利娅瑟瑟缩于床尾,自虐似的将身体蜷成虾的模样,据说这个动作是婴儿脱离子宫前,人类最原始的自我保护动作。她希望从中获得温暖。
利娅辗转反侧,胡思乱想到第二天凌晨。她其实一直在惧怕这件事会发生,爸爸刻意的疏远她,漠视她,忘记她。没办法,谁让自己只是情妇生的女儿呢,永远登不上台面,是他错误一夜后留下的一颗果子。
利娅的妈妈曾是城中最出名的舞女,舞技卓绝,兼容貌出众,使她一时炙手可热。许多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于众人间相中了爸爸。爸爸出身上流,家世财力都没得挑。在某一个香风甜月的夜晚,妈妈趁着爸爸酒后半酣诱引了他,后来生出了利娅。
因而利娅是爸爸不愿公之于众的过去。
利娅绵绵想到后半夜,直到倦意如洪流般滔滔袭来,利娅最终不敌,淹没其间,脸庞挂着两串泪珠睡去。
利娅觉着自己应该做了许多个梦,一个一个互相间断,毫无关联,没头没尾的怪梦,梦的内容千奇百怪,但有一样东西贯穿了所有的梦,叮铃,叮铃,清脆的电话铃声。
每当铃声响起,梦戛然而止,利娅瞬间惊醒。
虽然心底总有一道声音告诉她这只是幻觉而已,可经过极短暂的一场斗争之后,每次利娅都不敢偷懒,抱着一缕缥缈的希望,使劲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屋里动静。然而结果只有失望和更失望,有声音的,无非是钟表低沉的走动声音,或是橘猫夜行碰撞花盆的杂音。
混混沌沌的一觉,醒来时,看一眼闹钟,恰好是六点整。阳光由窗帘边缘泄进房间,照亮北边的墙壁,亮花花的,刺得眼睛疼。
利娅觉着脑袋沉沉的,重的很,像灌了铅一样,身子根本举不起来它,即便一时举起,脖子软的像根纤细的柳枝,撑不住,重新栽回枕头里。一双眼皮也是相同的重,像是铁打的,又硬又涩,强行几次才能睁开。
今天是周六,原本不需要早早起床,可当利娅正要睡去,她忽的想起昨天那通捣乱的电话,利娅不禁感到一丝丝悔意。昨天应该把话问清楚的,讲定时间再见面。利娅想再睡一会,又怕让他久等了,利娅觉着过意不去。
那所房子曾经遭过一场火灾,三年前的六月,母女二人外出访友不在家,大火不期而至。事后消防员调查的结果是因为漏电,从窗帘开始烧起,继而蔓延全屋。大火烧过后的惨状,利娅至今记忆犹新。
火灾扑灭后,她随妈妈走进屋里,眼前一片漆黑,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觉着自己好像一脚踏进一间炕洞,墙壁、地板全是黑乎乎的一片,每一块砖都在掉黑色的渣,天花板时不时地落下一撮灰,落到人的头发上,辨别不出。家具通通付之一炬,只能凭借架构和所在的位置判断出是哪一件。
利娅和妈妈只能暂住酒店,第二天妈妈迫不及待的联系装修公司着手修复,却被爸爸拦了下来,他及时安抚利娅母女两人不必焦急,他早在玫瑰街区另买好了一套房子,想送给她们母女,可以即刻入住,无需再多花钱。
玫瑰街区可是城中治安状况最良好的一片街区,甚至比半山街区还要好,而且离爸居住的镜湖很近,母女俩人实在没有一条拒绝的理由,何况她们根本不想拒绝。利娅很开心,妈也很开心,利娅感到开心的是,以后能靠爸更近了,可以多多见到他,听他多说话,哪怕听他责骂也好。至于妈的开心,利娅想,缘故应该一样吧。
二人于是立即从暂住的酒店搬出,迁居到这里。
虽然住进玫瑰街区,但利娅的妈妈显然没有忘了那间老房子,重新雇人去修理,使它恢复原貌。利娅记得那时,她还劝过妈妈,可以将房子租出去,反正闲着也闲着。
妈妈不同意,她说,别人住进她的屋子,她会难受的,仿佛在占便宜。
妈妈的想法总是让利娅觉着不可理喻。
利娅躺着,极力回忆那所房子的现状,她只记得最后一次去,是为了贴招租广告,在妈妈死后的第二个月,至那以后,利娅再没去过,也没有人打电话来。久而久之,利娅已经快忘记那所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