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哄(89)
张思远右手捏着一方墨,在砚台上转啊转,头也不抬地道:“你又写错了一个字,现在是六遍了!”说完他看向铜漏,“酉正了,你不睡觉别耽误我。”
思夏:“……”
他又开始整她了!
宝绘在屋里等思夏,等着等着困倦了,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子时都快过了,这么晚思夏竟还不回来,她只得提灯去静风轩找。
静风轩外守着的侍者东倒西歪,里头灯火也不亮,宝绘头皮开始发麻,手也跟着哆嗦,以致灯火跟着摇晃,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
她推推门口守着的人,询问屋里是个什么情况,侍者摇头。宝绘便让她去叫绀青。
帘子掀开,绀青示意她噤声,悄声道:“娘子被罚了,正在里头写课业。”
宝绘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收回腔子,又心慌地问:“罚了多少?”
绀青朝她比了个“六”。
宝绘忐忑起来,这么晚不睡,明日肯定起不来了,明日上课迟到,那晁先生一准儿也得罚,明晚下学再将这事说给张思远听又得挨罚,这……这是不是就没完没了了?
“能不能去和阿郎说说,先将一遍写完了明日上课备先生查,其余的抽空再写。”
绀青摊开双手,表示这话她可不敢说。
宝绘拐弯抹角地打听:“需……需不需要备消肿化瘀的药?”
绀青摇头。
她摇头,宝绘就不踏实了:“真是罚课业了?阿郎不是才好些,亲自盯着岂不累着,怎不让娘子回去写?”
绀青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
宝绘倒不是怕别的,就怕思夏回去又哭闹,这万一……她不同意恼了可如何是好?
书房内,灯火被张思远吹灭了几支,昏昏黄黄的,让人心里痒。
思夏根本没写完那六遍,两遍过后就撑不住了,已歪着头睡着了小半个时辰。反倒是张思远今日,不,是昨日睡多了,他有精神,一手撑着头看她,一手给她打扇。
这两日有糟心事,也有开心事。
前日冯时瑛过来,询问他可否允赵医正这几日宵禁前到冯家问诊。
说起来,太医署的人去朝官家中问诊也是常事。如果不是太后指派赵医正专门顾着张思远,以冯家的地位,驱遣一名医正还不至于如斯恭敬。——因要把冯素素许给他,所以实在是不敢怠慢了他!
张思远咂摸出味道来,硬是端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架势来,好似是他扣着赵医正不放,赶紧去,千万别耽搁了冯家夫人的病。
赵医正揣着一颗实实在在的心,还给张思远致了声歉。
张思远却说:“能得羽林军大将军的青睐,不枉你苦学一身医术。”
赵医正起先还是自谦,随后就冒了汗。
张思远想想赵医正凶着一张脸拿针扎人时,再一对比握拳耸肩冷汗涔涔时,他胸中顿时舒畅了些许。
更让他舒畅的是,因他生辰时昏倒,思夏不再躲着他了,反而时不时送关怀。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团扇一掷,轻轻推她:“念念。”
思夏动弹,想起来还差四遍,即刻挺直了背,用震颤的目光看着他。
“停吧。”
思夏正要对他的仁德感激涕零时,一句话让欣喜碎成了渣。
“等你下了学再过来补!”他体谅地说,“你也不必急,每日一遍,还剩……四日的。”
思夏太阳穴就要冒泡了。
“你大晚上赖我这不走,想做什么?”
走,走走走。思夏知道了他的心思,就越发听不得他说这种话,即使趴案上睡麻了胳膊睡麻了腿,她也不敢耽搁,不过,麻着腿走路,她歪歪斜斜要倒。
背后是平静如水的询问:“我的礼物呢?”
他说查课业,她就能平地摔跤了,想起那日在自雨亭上问礼物时,思夏当即吓瘫在了地上。
张思远挑了挑眉,她倒是配合得紧啊!
雷池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讨礼物而已。
一手从她腋下绕过,另一手从她腿窝绕过,他抄起了她,思夏双腿顺着他手臂耷拉下去,麻得她蹙眉。
门被踹开了,绀青和宝绘打了个哆嗦,就连门外守着的侍者也从瞌睡中醒了。
绀青连忙提灯跟上,却是如何都不敢走在他身侧照亮了,只在后头轻轻跟着。宝绘看思夏面上没怒色,这才松了口气。
倒是思夏,瞥见那一星灯火,再听草虫猖狂的叫声,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
偏偏张思远说:“你看那群当值却打瞌睡的人,是不是得挨板子了?”
思夏想勒死他!还嫌知道他抱她回屋的人少,要唤醒他们?
张思远到底是病了多日,一路抱着思夏回晴芳院,难免失了力,且因天热出了一身汗,放下她后,却不忘将每日写的“念念”二字的字条塞到她手上,还将手指折了起来,让她攥紧了。
思夏犹如托着块烫手的炭,胸腔狂跳,久久不能平复。
张思远却沉着脸朝静风轩而去,到书房后他翻了两张字出来,甩在绀青手上:“你明日去学堂,给晁毅送去!”
绀青赶紧恭恭敬敬捧着,却见那是王右军的字。
他心中不免气恼,骂晁毅是没见识的东西!他妹妹的字是他亲自督导的,好不好他还不知道!该是好好看看那王友军的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越想越气,他又说:“但凡他来,你亲自去送饭、送物,——让娘子专心念书。”
第六十二章
四月廿一热得很了,稍微一动弹,整个人就是一身汗。
绀青给张思远束了玉带銙,又给他耐心整理袖口和衣摆,再看他时,额上鼻上全是汗,便着急忙慌地给他擦了把脸。实在是心里不踏实,圣人身边的近侍亲自过来,怕不会有好事。
张思远大步朝正厅而去,甫一进去,便见一慈眉善目之人坐在客座上。那人正是内侍省的首领,圣人身边的近侍王欢。
他是和圣人一同长大的内侍,平日里圣人最是离不开他,今日他踏入郧国公府的门,张思远隐隐感知,前几日的事,圣人龙颜大怒了。
王欢起身,两人见了个礼。王欢也不耽搁,只道:“陛下口谕。”也不知怎么了,他觉着走这一遭实在是难,竟怕眼前的年轻人怠慢,赶紧又补了一句,“张郧公需……”
张思远已撩袍跪身听宣了。王欢松了口气:“陛下口谕,传郧公进紫宸殿说话。”
尚未等他回过味来,双臂已被王欢托住:“郧公赶紧起身吧,莫要让圣人等急了。”
去紫宸殿说话,说什么?
张思远体味这几个字,也不知就这几个字,是怎么劳动这位内侍省的首领亲自来的。他琢磨不明白,只随着王欢出了正厅,却朝绀青比划了两下。
绀青仗着胆子追上去,朝王欢施了个礼,恭敬道:“中贵人!还请中贵人恩允,阿郎今日尚未吃药,可否恩允阿郎吃了药再进宫去,莫因旧疾发作而见驾失礼。”
君命召,不俟驾。
所以,她这是找死。偏偏张思远静默,没赔礼致歉免叫王欢误会。
能在圣人跟前伺候多年的人自然不蠢,见此,王欢点了头。
绀青也没端药,只端了碗黑漆模糊的乌梅饮子。
张思远低低嘱咐:“你和李翁说,如是娘子问起,便说我进宫去太后跟前谢恩了。”
放下碗,他便随着王欢出胜业坊朝朱雀门而去,过皇城进承天门,再进大明宫紫宸殿。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活动之地,正殿更是常参之所,恢宏宫殿绣闼雕甍,在夏日浓郁阳光照耀下,映出粼粼金光,一砖一瓦尽是极致,无一不透天家威仪。
王欢将张思远领至紫宸殿西侧的延英殿,之后他去回禀皇帝。
张思远实在不知皇帝召他来因为何事,然而大约也能猜出个头来,昨日他可是将肖崇给送进了御史台。
中书侍郎是供奉官,常随皇帝左右以备问答。肖崇父亲怕是因儿子被带去御史台而心中不满,从而将张思远告到了御前。
这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张思远生辰宴请的人不多,可个个都不简单,而太后也知道这事,且接下来他给肖崇设了个圈套,还搅得中书侍郎和中书令的内侄不和,圣人不气愤才怪。
张思远两眼盯着脚下金石,听得一声“张郧公”后,抬眸望去,一个面生的内侍走过来,朝他行了个礼,又领着他进了进了殿中的一间屋内,其后,那个内侍便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