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84)
“我找了三年,看不到任何希望,最后只好寄托于鬼神,跑寺庙里到处磕头。当然愚昧。但已经是有心无力了,愚昧也好,聪明也罢,我不在乎。就算以后见不到你,也希望能保佑你平安。有人告诉我,有个地方叫俪峰山,跪到山顶的俪峰寺,菩萨会看到你的心诚,你儿子就会回来的。我没有多想一个字。”
“你肯定要笑爸爸。”他一下笑出来,眼泪都淌到枕头上,“你回来的时候,我以为菩萨显灵了。”
他叹了口气,又一颗泪掉出来,“怎么会觉得我不爱你......”
我想说这一秒钟,我也以为菩萨显灵了。但他说的话像根两头皆尖的刺,毫厘大小,放在身上却每一个地方都疼,让我说不出只言片语。
“你的刀我天天带在身上。甚至觉得带久了,那些错就是我犯下的。”
“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活着的时候你可以平平安安的,如果我死了呢?我半年多没睡过整觉,每天闭上眼睛都是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噩梦。有天刀掉出来被同事看到,他问我怎么随身带这个东西,我竟然慌了。”
“所以我以为。”他说,“我以为我可以再迷信一次。”
他说,“我希望你犯的错让我承担。”
他的眼睛雾气氤氲,红血丝渔网一样把我困在里面,他说,“我还希望我们犯的错让我一个人承担。”
“我们......”我终于发出声音,才发觉自己有些哽咽,“我们犯什么错了?”
他不说话,没挂点滴的那只手掌着我的后脑撑起上身,贴着我的嘴唇厮磨。他的唇很干,刮得我有点疼,他说,“这样的错。”
他轻啄一口便放开我,近在咫尺的瞳仁摇摇晃晃,“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所以这次失败了。第一天爬到一半摔下来,走不了路。”
我急忙去摸他的腿,他把我拉回来拥进怀里,“没事,已经好了。”
“今天本来都要到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眨个眼就躺在医院里了。”
“我在电视里看到俪峰山,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到这里来。”我说,我往他带着血腥气的怀里钻,“我给你发短信,你不回我。旅店老板说他十年前看到一个疯子跪到俪峰寺。然后我看到了救护车......然后...然后...”
我抬起头,亲他下巴的时候鼻子一酸,“你真是个疯子,郑辉。”
“我不是疯子,我是个罪犯。”他说,“你恨我吗?淼淼,明知道你是谁,却不告诉你。开始不告诉你,是因为凶手没找到,想保护你。后来我成了罪犯,就试图骗你,还不止一次。我是个罪犯,你明白吗,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他的眼睛由白色和黑色组成,一些红色的部分是我掐出的血点,他很多天没休息了,泪沟透出些青色。他瘦了,瘦到喉结都有些突出,我掐出的紫红色淤痕一圈叠一圈,显得皮肤格外苍白。他的腿伤痕累累,他的一头纱布。他老了,他迷信又偏执,他像个破烂。我爱他。
我拿起他的手,狠狠咬住无名指尾端,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我犯的错你承担不了。你以为你是谁?”我说。
“别自欺欺人了,爸爸,你很恶心,我也恶心,我们都恶心。这次你永远也跪不到山顶。菩萨不会原谅我们了。”我说。
他笑了,凑近吻住了我,舌尖轻挑开牙齿长驱直入,缠住我的愈吻愈凶,先是咬着我的下唇含吮,又突然报复似的撕咬。我疼得要跳起来,被他一只手就捆住腰。呼吸不得,肺腔紧到发疼,一直快晕过去他才放开我。
“你还躲吗?”我喘着气问他,举起他被我咬伤的无名指,“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算是嫁给我了。”
他没说话,抱着我又吻下去。我知道了。
他太害怕失去我,更害怕我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一切遮羞布被撕开过后,血肉淋漓的真相站在他面前,他知道我原来什么都一清二楚。他本就害怕的心更加胆怯,他不知道我是爱他还是报复他。如果爱他,那就不能当父亲,如果报复他,就不能当爱人。他不敢问我,怕突如其来的答案无法承受。只卑微地躲在一旁观望,一步步洞察我的心意,随时随地做好放手的准备。尽管我心意已经如此明朗,他依然没有半点自信。何况我喜怒无常,他不知道用怎样的身份我才能开心,反而更加无所适从。
他放开我的时候也喘了很久,然后他说。他说他老了,而我在慢慢长大。我长一岁他便老一岁。等到他牙齿掉光,我还风华正茂。
“如果我真是要报复你呢?我在风华正茂的时候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赖着你,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如果我找其他人了呢?”
“也赖着你,赖到他受不了离开你,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你好不要脸。”我说。
他笑着亲亲我,说,“刚刚是逗你开心。如果你嫌我老了,那我就找个地方住下。早上6点起床,7点吃早饭,12点吃午饭,6点吃晚饭,晚上10点准时睡觉。每天健康饮食,锻炼身体。”
“其他时间呢?”
“其他时间用来等你,等你带着你的另一半,来看我一眼。”
“那如果我不来呢?”
“那我就更加努力锻炼身体,保持健康,争取多活几年,就能多等你几年。”
他说了很多,一直说一直说,我坐在他腿间,他从背后把我圈在怀里,下巴搭在我肩上,声音越说越小。肩上一沉,我回头看,他睡着了,手还紧紧抱着我的腰。
他是脑袋朝后跌下去的,错开一厘米就可能当场毙命。万幸他有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只是轻微脑震荡,后脑勺缝了二十几针。出院那天我要扶他,他不肯,挺直了背阔步走在我前面。我看到他发抖的小腿肚,没有说话。回到家他膝盖的纱布都染红了,还试图换衣服时躲着我。我把他扑到床上亲吻,亲到他意乱情迷把手往我裤子里伸时,我摸出从他口袋里偷来的手铐,一把将他铐在床头。
我说我也要你尝尝被囚禁在床的滋味,他不置可否,只伸出另外一只手给我。我亲亲他,给他的膝盖上了药包好,又打水给他擦了个澡。正要下床时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的脚心放到他赤裸裸滚烫的地方。
他的力气真的很大,手腕的骨头都瘦出形状了,还能抓着我的腰,把我整个人死死钉在他的人鱼骨上。我像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四面八方来的浪向我扑来,我自愿沉没下去。我低头看见海里光怪陆离的颜色,红色棕色白色蓝色,红色是他亲吻我的嘴唇,棕色是他看着我的眼眸,白色是他咬我鼻尖的牙齿,蓝色是他眼睛里上下摇晃的我。
我抬头,觉得全世界都看进了眼里,但我的全世界缺了一个口,大风穿口而过,时不时让我胸膛冰凉。我决定让它慢慢自己愈合。会的,我相信。
......
我们从南湖州搬走的那天春意盎然,空气中飘着生机勃勃的味道。搬家公司搬走了所有能搬走的东西,一个男人提起郑子闫的木吉他问我还要不要。我与吉他上那只丑狮子对视了一眼,“拿来给我吧。”
我背着木吉他坐上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一站去的不是新家,而是一个山谷中的野生湖。他抱着我,从口袋掏出一个面目全非的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仔细端详半天才发现是那把陶瓷刀。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刀身和刀柄都扭曲在一起,刀锋也磨没了,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我握着刀,他握着我的手。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他说,“你做完手术回家养伤的时候,我给你收拾垃圾桶,发现你写在草稿纸上的东西,直觉告诉我不对劲。我去你房间翻到了这把刀,和鉴定结果里描述的凶器一模一样。你写在纸条里的那些话,你自学了左撇子。警察的直觉是很准的,淼淼。”
爸爸和我想的一样聪明。
他说,“刚知道的时候我震惊过,气过,甚至怕过。我用过错误的办法保护你,但最后只剩下自责和心疼。从决定让你一辈子幸福快乐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是个罪犯了。”
“我们都是。”我说。
“在我心里你不是。”他抬起我的手,“这把刀是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