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83)
“我倒还真见过。”
一个大肚子中年人拎着半罐啤酒走过来,有点眼熟,近了我才看清他是旅馆的老板。他整个趴在栏杆上,喝了口啤酒说,“十年前,那时候俪峰山刚被政府盯上准备开发成景点,山上没有路灯,更别说缆车了。政府还没对外宣传,除了一心求神拜佛的,没几个人来。寺庙后院要准备翻修,我被招去做安保。”
“那天我在值班室喝酒,大概半夜三四点的样子,听见咚一声。我心想这破庙还真有人爬上来偷建材,结果跑出去一看,一个白衬衣小伙脸朝下,跪着趴在地上。我把他背到屋里,正准备打120的时候他醒了,挺帅的小伙,大概也就28、9的样子,煞白一张脸。我给他倒水,他的手哆嗦个没完,喝一半撒一半。”
“我问他半夜三更上来干嘛,他说他来祈愿。好家伙,两个膝盖血糊一片,裤子跟肉分不清哪块是哪块。我听说跪梯登顶都是老一辈的事了,没想到现在还有。”
“我好说歹说他也不去医院,就问我能不能在这休息一晚。我让他睡床吧,他也不肯,说坐椅子就行。我睡觉前他睁着眼睛,醒来他还睁着眼睛,姿势都没变过。白天寺一开门他就进去了,出来后跟我说了谢谢,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啧。”他又喝了口酒,“我一直都挺想知道的,这人到底受什么刺激了,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到这种地步。但当时人家没说的意思,我也不好得问。”
“小孩,怎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吓到了?”
老板用酒瓶捅了我一下,我蓦地惊醒,“刚刚走神了,不好意思。”
女人在一旁啧啧称奇,不断问老板这人长什么样子,上来祈愿是为了求医还是求学。
“一定是求医吧,得了绝症才会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头问我,“你说对吧?”
幽林深深,银蛇长且冷,大得恐怖,我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栽倒下去。女人及时扶住了我,“你没事吧?”
远处传来阵阵鸣笛声,一辆闪着信号灯的车疾驰而来。这样的场景我太熟悉了,但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老板勾头看,“好像是景区方向。”
“操!”他看了眼手机,“两个游客夜爬,看到有人跪梯,体力不支摔下去了。”
“真是疯了吧!”女人惊叫起来。
银蛇的鳞片光芒四射,一时间让我分不清是近是远,远的是千米开外,长蛇肚皮下坠落的跪梯人,近的是与耳朵比肩而立的心跳。四目皆白,它几乎朝我飞来。
我给他打电话,那边一直没人接。
“医院在哪里?”我问老板。
“最近的应...应该是二院。”
我转身就跑,女人在我身后喊,“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知道,但我认识一个疯子。
我跑出旅社,跑到大街上,夜风将黑夜撕成两半,铺天盖地的冷倾泻而下。我朝汽车离开的方向跑去,鸣笛的车几乎是接在银蛇尾巴上,被它载着越飞越远。
我把车跟丢了,只好朝着银蛇的方向跑,但还是慢了一步。我眼睁睁看着折返的救护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从我身旁飞驰而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车窗,它反射着顶灯森冷的蓝光,深不见底。
我打开手机,打车软件罢工了,这里太远,没有人接单。
“上车!”
走着去呢?还是跑着去?明天再去吗?
“上车!”
会不会是我猜错了?我记得他的腿很漂亮,没有瑕疵。
“我叫你上车!”
我抬起头,身旁停着一辆车,老板从后座探出头跟我招手,“快点上来,我哥开车送你去。”
我点点头,打开车门坐上去。老板收起表情,一路低头玩手机,也不问我什么。只在医院门口拍拍我的肩说,“快去吧,会没事的。”
“谢谢。”我朝他鞠了一躬。
医院有些老旧,还没来得及录入急救患者的信息,我一路打听那个从山上摔下来的人,半小时后才知道他从急诊转到了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四个字让心里的弦松了一大半。我花了十分钟走到三楼,又花十五分钟徘徊,颇久时间才推开病房门。
窗边侧对着我的男人半靠在床,病号服挂在削瘦却依然锋利的骨架上,滴点滴的手指下意识收拢,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树叶在他脸上投下一块棱形阴影,像蛇的鳞片。五米见方的房间里,四野茫茫都是他。
我看着他,时间一下过得很慢,看到我连自己都忘了,静静地,他快睡着了。我默不作声走到他身边坐下。
他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有人在身边,抬头见到我时愣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笑了,“宝贝,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打电话,医院接的。”我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纱布,“怎么了?”
他拿下我的手揉捏,“没事,下楼梯摔了一跤。”
“真的?”我问他,“你最好别说谎。”
嘴唇煞白,眼睛里遮不住的疲惫,他还在装模作样地笑,“当然是真的,明天就能出院了。”
“快回家休息,我叫人来接你。”他说着从枕头下掏出手机,在支离破碎的屏幕上按了几下。
我一把抢过手机丢到地上,用力掀开他腿上的被子。
“淼淼?”
他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手忙脚乱要来抢被子。我抓住他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一把将他的裤子撸到大腿根。
膝盖被比额头还厚的纱布包裹,正遮遮掩掩地往床里缩,一些被忽视的细微末节抓住了我。记忆里的这双腿笔直漂亮,是有些怪异的漂亮。它皮肤上的细小绒毛,淡绒绒的,阳光下像一圈日晕,但一时间它竟然模糊起来,然后棕色的,丑陋斑驳,树皮般的膝盖,抓住我了,这双腿瞬间清晰无比。
他以前骗我,骗我是执行任务受的伤。
我用掌心包住它,轻轻摩挲两下,然后用力摁下去。爸爸闷哼一声,擒住我的手腕,“有脾气回家发。把你手机拿来,我叫人接你回去。”
他语气严肃,眼底阴云密布,像只落入陷阱后恼羞成怒的动物。
“你还要装,是不是?”
他还是看着我,手指蠢蠢欲动,看样子是要按护士铃把我请出去。
“我听说你为了找我,去过各种地方,包括去寺庙求神拜佛。现在呢,你还有什么没满足的?我还有东西没给你吗?你究竟还要什么?”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空气黏稠厚重,吸不进去也吐不出来,棱形在他脸上飞快轮转,盘成一条蛇的形状,几乎要一口咬下去要他的命,我只好先行一步。我掐着他的脖子按进床里,跨坐在他肚子上,“老男人,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
“你不是要找死吗?死在哪里都是死,你被我杀了总好过死在山脚下吧?”我说。
我说,郑辉,我掐死你,我掐死我我就去把俪峰山堵住,每个人都得给我跪着上去。他们不是说你是疯子吗?所有人都疯掉,就没有人是疯子了。
我说,郑辉,我好不了了,我想不通了。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我恨你,你赶紧死吧,我真恨你。
我说,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红?你的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红点是什么?是我掐出来的吗?
我说,是的,因为你没办法呼吸,皮肤下的血管破了,你快死了。
我说,郑辉,我快死了。爸爸,你不爱我。爸爸,我真爱你。
咚一声巨响,他的眼泪砸下来,砸到我身上,我跌落到一旁。
我跌在他胸膛上,我给他擦眼泪,他的眼泪流个不停。我是见过他哭的,但他很快转过脸去了,再转过来时眼睛是干的,从来不让我见到他的眼泪。但这次不一样,他被巨大的悲伤擒住了,像无助的婴孩,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掉。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哭,我从来不知道他也会这样哭,我害怕了,浑身发抖,我亲他痧红的眼角,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大口大口喘气,声音响得恐怖,一只手哆嗦着摸我的背安抚。我一直在发抖,紧紧抱着他。很久,他说。
“那......咳咳......那个时候。”
“我找遍了所有地方,甚至想辞掉工作。我以前觉得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辞掉工作找人是最不理智的行为。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分不清什么叫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