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55)
我说对不起,我以前是卖的,但是以后都不会卖了。
她转头瞪我。
“真的。”我举手发誓,“我找到家了,我爸我哥对我可好了,我已经很久不卖了。”
她哇一声哭倒在我身上,热的潮湿的蒸汽味道。日头在头顶发源,朦朦忪忪地将她环抱,天也被衬得发白。张丽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像圣母玛利亚,还是拉斐尔笔下的。
我说,张丽,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妈妈。
这是我发出过的最大褒奖,张丽不领情,她骂我是傻逼。
我们旷了两节课才回到教室,风平浪静下的暗涌将我不断溺毙,张丽一直转头看我,还被徐宝珍骂了两次。
第三节 课下的大课间结束,只有两分钟休息时间了,几乎所有人都冲进教室坐好。我侧头把脸贴在窗沿,和窗外走廊上慕名而路过的校友对视,有的鄙夷,有的玩味,挺有意思的。我笑着打招呼,又一个个惊慌失措地跑了。
一双眼睛出现在走廊里,它迎着目光,拨开我的笑走近。慢慢我们只隔了一层玻璃,它在我身上停留一会儿,淡漠地移开了。
我急得想去追,转头它已经从正门走了进来。
“那不是上届高三那个什么...”
“郑子闫!他怎么来了。”
“他不是毕业了吗?来这里干嘛?”
走动间他的衣领反复皱褶又拉平,这是他最平平无奇的动作中最平平无奇的细节,我却盯着看了很多遍,直到他在我身前站定。
我坐着,他背对着我站得笔直,将我与那一整片喧闹隔绝。
教室渐趋平静,所有人都疑惑地看向他,就连张丽都扯了扯我的袖子,问我他在干嘛。
我仰头,困在他蝴蝶骨叠出的山谷里,已经没办法再回答她的问题。
他慢慢开口,字一个个砸在地上,山谷随声波震动轻轻合拢。
“我的手机前两天丢了,没想到里面的东西被有心人拿到了手里。大家都是人,都会谈恋爱,我不想再看到有人传播我和我男朋友的隐私,不然我会诉诸法律。”
“至于是谁做的,我会查清楚,就不用大家这么热心帮忙了。”
“帮忙”两字掷地有声,有几人讪讪笑了。
而后他转过身来看我一眼,只一眼,只漫不经心地一眼,那眼睛便与我16年来所有荒诞不经的想象都连接在了一起。
第45章 打架
他带着我,像私奔,逆水行进的两只小鱼。将一片哗然的教室抛在脑后。
“这次是你带着我逃课了,哥。”我说。
他紧了紧拉着我的手掌,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说你是我的男朋友?里面那人不是你。”
“跟婊子在一起。”我站住不走,“不怕他们笑你?”
他转过身,朝我微微躬下身子,“婊子的男朋友我还没当过,现在试试也不晚。”
我愣住了,他拉着我继续走,我在被他拉跑的风里看他飘扬的衣角,搔在手臂上,忍不住颤栗起来。
衣服漂白的棉质面料不断蔓延开,直到占据我所有视线,眼前白茫茫一片。
白色像画布般褪去,我转头,郑子闫坐在驾驶座抽一根烟。车迟迟未开,他沉着脸抽完,突然扬手一甩,烟蒂划开沉默掉进中控台间隙。
“哪来的视频?”
我把烟蒂捡起,用手指捻灭,舒服得喟叹,“你问我有什么用,谁知道他们会拍。”
郑子闫把熄灭的烟头抽走,我顺口问他,“那你呢?怎么看到的?”
或许是今秋最热的一天,郑子闫扯扯领口,露出汗湿的前襟,点开手机丢给我。
我接过看。
短短一个小时,光是给他发视频的就有五个人,混杂着调笑和污言秽语。
我笑着感叹网络真发达,郑子闫一把抢去手机,两三下删了全部聊天记录。猛地扑过来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将我按倒在座椅上。
脸色是悲是喜说不清,他皱着额头,眉角却是下弯的。他说,有时候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或者掐死你!
真的吗?我反问他。
他又不说话了,弹回座位,安全带发出嘎一声闷响。
“是郑驰吧?”
“想知道?”
“你知道?”
早上八九点的阳光照进来,橘黄色的铺陈一片,像在郑子闫额头开了一盏暖灯,他说,想知道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车疾驰而去,窗外风景快速涂抹成一梭梭色块,我转头觑他,他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像在隐忍一场风暴。
......
我下车,站在这栋眼熟的别墅前,周围一片鸟鸣虫叫。郑子闫带路,用钥匙打开别墅大门,我跟着走进去。
黄花梨圈椅在窗帘的遮掩下呈现一种棕红的色调,花鸟图上的牡丹也黯下来,枝头杜鹃空空的眼睛穿过镶边玻璃鱼缸,直勾勾盯着我。
鱼缸是新的,仿佛这里从来没发生过洪灾。
浴缸里飘着一只死鱼,我走过去。它灰白的肚皮胀鼓鼓浮在水面,鳞片熠熠,像还有生命似的。我伸手去摸,腥臭扑面而来。
郑子闫一把拽走我往楼上走,他推开二楼书房的门,带我来到窗边。我趴着,这栋别墅的后院和隔壁房子的后院尽收眼底。
“你带我来这干什么?这不是你爷爷奶奶的家吗?他们人呢?”
“鱼是饿死的。”郑子闫说,他跌进身后的靠背椅,深吸一口气,“你开学多久了?”
“不到半个月吧...”
“这里很久没人住了。”他又摸出一根烟叼进嘴里,“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看外面。”
我往窗外看去,杂乱排列的树木哗哗作响,隔壁后院有一小块空地,像少女头顶的斑秃,突兀又丑陋。
我想了半天才回忆起原来那里有一棵遮天蔽日的桃树。
“看到那片空地了吗?”
“看到了。”我说。
我转头,他吞了半只烟下去,才缓缓开口,“我...妈,进局子了,不是因为推你下水的事,是因为她十年前杀了人,就埋在下面。你不好奇郑辉这段时间在忙什么吗?忙他前妻的案子。”
我心里一凛,那棵树漂亮的枝干,它肥胖撑破土地的根赤裸裸在脑海回放。血肉果然是最滋养的东西,不知是谁这么幸运,死了还做点奉献。
他没说吴倩,更没说妈,只说一个不痛不痒似乎与他没什么干系的代指。他往后稍仰,书柜的影子正好遮住他上半张脸。
“我六岁以后,她就去了m国,半年才回来一次。我们没什么感情,但我觉得至少我把她当妈,可她好像从来不把我当儿子。”
“半个月前在法庭上,她带着手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
郑子闫呵呵笑,烟灰簌簌掉进裤管缝隙,“好像我也早就不把她当妈了。”
“你开学前一天是她开庭的日子,抱歉,我没有去送你开学。至少我得要消化一下妈不是妈,儿子不是儿子......消化一下...我妈是个...”
“杀人犯。”
杀人犯,说出来多轻巧,听上去重于千斤,三个字变成一座高耸入云的的山,锋利的岩石壁将我贯穿,清俊的曲线绕了又绕,灵和魄没有一个幸免。
孙悟空被镇压在五指山下,尚有冤屈可喊,我困在三寸山下,舌头被判处无期徒刑。我拖着被压垮的脊梁走上前,抱着郑子闫的腿坐下。
地板有些凉,他的小腿肚冷得发抖。我把头靠在郑子闫大腿上,他空出一只手摸着我的耳朵,“没人告诉郑驰,但他好像猜出来不对劲了。家都搬空了,郑辉又让他转学。”
“他觉得是我让爸爸做的?”
“嗯。”
“郑驰转学了啊...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郑辉把你当弱智,你不是也不知道?”
我想照他腿狠狠咬一口,但他身上烟味如此浓重,我又有些舍不得,只喃喃开口,“阿姨为什么杀人?”
“她有病,上次不是还想杀你吗?”
“汪俊...是不是帮她了?”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后院挖坑埋尸。而汪俊这么多年对吴倩衷心耿耿不离不弃,除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想不出别的原因,至于为什么帮她,我便猜不出来了。
“你倒是聪明。”他告诉我,二审还没有开庭,在这之前吴倩将一直住在政府要求的精神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