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3)
最后谢幕的时候,她看见曹明子晶莹的眼泪,自己也哭了。在后台,曹明子对她说谢谢,她问曹明子——她对答案感到畏惧,所以把问题留到了最后——毕业去向定了吗?
“留在北京啊。你要常来找我玩哦。”
左手边的舷窗外可以看见白令海,汪袤云上次看过。此刻疼痛让她无法伸手,更不想看。
你的家属呢?医生问。
我是孤儿。我的养母早已去世。我在世上没有亲人。她说。
医生沉默了。
没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她说。
她在黑暗中想起当初北京的大街小巷,养母很富有,抚养她或许是为了补偿某一部分心理缺失,仅此而已。于是对她非常宠爱,在那个时候,她生活得远比刚刚工作的曹明子优渥。发现这一点后,她经常跑去找曹明子,不是借故去和曹明子吃一顿然后偷偷把账结了,就是带东西给曹明子——除了吃的喝的,还有当时算是进口货的美宝莲化妆品。一台老单车,骑起来哗啦哗啦响。不需要接曹明子的时候,她随便骑,一点儿也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危险。然而当有了需要,她立刻去买了一辆新的。
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傻,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好,很久之后她再也不想这些问题了,不再给那时候自己的作为下没有意义的结论,不再给这段故事做任何评价,它们只是回忆而已。
她们在一起庆祝过北京申奥成功,一起在户外遇见过沙尘暴的突袭,一起在涮羊肉的店喝二锅头。03年非典的时候,养母很担心汪袤云,而汪袤云很担心曹明子,不担心自己,竟然自告奋勇地代曹明子去做许多事,满北京乱跑。
满是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她两手拎着火锅材料,等着曹明子打开门。
曹明子开门了。戴着口罩,但汪袤云看见了她的笑容。
2017年,汪袤云第一次去加拿大看曹明子的时候,两人在Sylvia hotel见面。汪袤云在前台给曹明子留了门卡。等回到房间的时候,她想敲门,但知道曹明子不会再开门了。
曹明子走后,她一个人在吧台安静地喝酒。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是在别的地方喝酒,比如说在北京的某个住所,在世界上某个其他地方的酒店的酒吧,在曹明子曾经工作的大厦楼下。原来这些事我经常做,总是在这样一个状态下,在曹明子到来之前或者离去之后,她坐在吧台边喝上一杯,心里想着曹明子。
突然一阵头皮发麻,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刺痛,然后是天旋地转。
这是命运吗?她想。可是什么才能叫做命运呢?
作者有话要说:谁说我是虐文作者的?
出来领!
☆、二
21世纪的那头几年,大概是最适合年轻人在北京奋斗的时代。各方面的成本都不高,各种机会都很多,上升渠道即便看不大清楚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而且不用刻意去等什么风口,根本就是哪里都是风口,谁都可以上天。曹明子进入外企,算是抓住外企黄金时代的一点尾巴;汪袤云本来有意充满冒险家精神地进入一片寒冬的互联网企业,最终被曹明子劝住,也去选择外企,结果一步走进当时最好的那家。
曹明子笑着对汪袤云说,真比不上你,你一去就是我们现在最大的合作伙伴,以后我要管你叫老板。“不,得叫您。”她笑着说。
汪袤云的反应是拿了第一个月工资先拿一半寄回去给养母,然后就去找曹明子吃饭。曹明子如今稍微稳定下来一点,但正在积极追求升职。眼看着周围的房子拆迁的拆迁新建的新建,大家都想趁着有钱买一套,这样就等于是在北京真正留下来了。汪袤云知道,一旦升职,曹明子手里的余钱会更多,虽然还是要贷款——这个事儿她甚至这样想过,她可以借钱给曹明子,她的,她家里的,就是她的。
每次她看到曹明子辛苦劳累,这话就在她心头浮现,但最终还是没说。她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主动去说这个话。自己是曹明子的谁呢?说起来曹明子在北京朋友很多,同学大把,自己只是和永远在人群中闪耀的曹明子学姐关系好的一个学妹罢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曹明子这样多的朋友当中能排到几号。这不是挤公交车能不能坐上这一趟的问题,而是她不想和其他人去挤公交车,她想和曹明子单独去打车。
如果你给我和大家一样的,我可能会选择不要,我想要独一无二的。曹明子对她们那一级的其他人缺乏了解,大约自觉无话可说,也就很少问汪袤云“你们那一届的其他人”一类的问题,何况汪袤云经常为了来见她来陪她推掉和其他人的约会。
如果好的本来就不多,为什么不给你?她甚至给曹明子带过来源成疑的日本版CD。
那个时候,单身女性买房是很稀奇的事情。常见的情况不是要结婚就是要结婚,把父母接来北京都是很少的。一开始汪袤云也怀疑,但不敢问,更何况曹明子一直有大把人喜欢她是知道的,曹明子谁也没有答应她也是知道的。她从未与曹明子探讨过这个问题,既忌惮这是他人隐私不便打听,更觉得自己与曹明子并没有十分亲密所以缺乏资格去打听。
我要是问,她当然会回答,她一向这样好;但她或许也会继续说,怎么想到问这个?
又或者那答案不是我想的怎么办?
我想要伸出手,我不敢,我害怕我一旦我说出来,我就会失去你。我会失去你。
汪袤云从头等舱的座位上艰难爬起来,拿出小药瓶,走向厕所。
关好门,她望着镜中消瘦憔悴的自己,打开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在手心,想了想,最后只吃了一片。医生说可以吃两片,太难受还可以吃三片,都可以。但她只想吃一片。两片可能就睡着了,睡着了如何想得起过去的事情呢?
人生不同的阶段因为有着不同的心境,对往事的回忆会戴上不同的有色眼镜。曾经觉得有的片段不能回忆,过几年或许有觉得可以想了;又过几年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或许眼光又会改变。愿意想,不愿意想,能控制,不能控制,等等等等。现在这个时候汪袤云觉得,一切的一切,好的坏的与后来变坏变好的一切,都是人生中的浮光掠影,都是河面上的金粉。
逐流水,消失在百川入海的地方。
回到座位上拉开窗,窗外一片漆黑。就像2004年的冬夜。
汪袤云忽然想起,好像很久没有看见北京下雪了,像以前那样大的雪,掩盖一切的大雪。再也没有以前多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曹明子所言不虚,汪袤云作为公司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的员工,两人经常对接工作,可谓公事周一周五电话谈,私事周六周日面谈。曹明子觉得汪袤云沟通起来要方便得多,而汪袤云乐得通过工作对曹明子的生活几近了如指掌。2004年年初的冬天,北风呼啸的夜晚,她正常下班了,曹明子刚升职,还在加班。她提议自己去等曹明子下班然后两人一块儿去吃火锅,曹明子说今天好累,只想回家,她便转而说自己先买好菜到曹明子家去等着。
曹明子没拒绝,汪袤云等了一阵,先自顾自地往菜场走。走到门口,到了决定要不要买的时候,曹明子终于说好,还说自己快结束战斗了,应该可以赶上回来一起做。
“别老是你做。”
看完这话,汪袤云杀进菜市场,风风火火。
两手拎满了袋子往回走的时候,汪袤云抄了近道——小巷子风不大,躲一阵是一阵——想到这里又担心曹明子今天穿得够不够多、会不会冷、有没有必要再添一条围巾。围巾的话,买羊毛的还是——
啊,汪袤云的嘴角在口罩下咧成温柔的微笑,她看见曹明子从巷子口走过。你回来了,回来的真早。多好。
我们一起回家,不管是谁的家,谁签订的租赁合同,谁的产权,我们一起就好。
她正加快脚步想跟上,巷子口又走过一个男子。一身黑衣,手里拿着短棍一样的东西。汪袤云直觉不好,攥紧了手里的袋子,加快步伐。果然在对方露出手中铁棍、手臂抬到半空的时候,用一袋棒子骨狠狠敲在对方头上。
曹明子转身,发出惊呼。她大概和后来赶到现场的民警一样,以为嫌犯后脑勺的红色秽物是人的,而不是猪棒骨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