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白鹭(11)
总之不能让他一出来就听到全是夸太子的。
齐轻舟一听这话,原本耷拉着的耳朵一下子树了起来,尽量掩饰好差点就形于色的喜意,语气平淡地确认道:“谁都成么?”
齐盛帝大手一挥:“君无戏言。”
正在一旁看戏的殷淮觉着一道狡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了一瞬,若有似无,待他要捕捉之时已然飞走。
果不其然,下一秒,亭子里就响起小皇子清越润朗的声音:“那便掌印吧!”
微微翘起的尾音没将他的故作随意和平淡掩饰好。
齐盛帝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微微一顿。
帝王生性多疑,一双浑浊的眼眸在殷淮和齐轻舟之间怀疑地划了半晌,方才沉声道:“殷爱卿既不是翰林学士又不是书房的师傅,你休得胡闹!”
齐轻舟无所谓地笑笑,眼里的波光水色晃人心神:“那有什么的?殷掌印可是父皇您亲自封的兰台监学,他的文选和讼论难道还教不了区区一个儿臣么?”
殷淮如今身兼文武官职是齐盛帝的特谕,虽然走的并非寻常进仕入阁之路,但的确是圣殿亲举的官衔。
殷淮年纪不大,却已经做过了几届殿试的辅考官,大齐皇朝的读书人虽人人骂他霍乱纲纪,但他的文名昭盛却是没有人不认的。
传闻早年上请亲面还只是同知的殷督主与当届状元郎商讨关境封地治吏。
一个东厂出来的同知竟深谙上古历朝讼典,驳论之老辣,辩得状元郎哑口无言,二月雪天里硬是冒出细细的密汗。
在场旁听的三朝阁老听得目瞪口呆。
也是,一个武力深不可测的匹夫或许尚不足畏,但一个满腹经纶的奸佞就难说了。
不怕奸佞武艺强,就怕奸佞有文化。
至此,朝野之事,殷掌印的手越伸越长,宫廷朝野,人事调度,工理吏治……
泱泱大齐,齐盛帝闭关一年都没事,可殷淮要是撂一天担子,怕是半个朝野都不知道怎么转了。
齐盛帝转动手上的金樽,眯了眯眼,问另一当事人:“爱卿,你觉着呢?”
殷淮不知道这段时间他与齐轻舟的来往齐盛帝知道了多少,但他明白,此刻齐盛帝是在试探他,也在等他一个表态。
齐盛帝最忌讳朝臣与皇子结派,无论是东宫还是旁的皇子。
况且还是一个圣宠无两的皇子。
殷淮潋滟的眼眸泛起一丝冷光,唇角却扬起微微笑了笑:“承蒙殿下抬爱,只是臣身兼东厂与宫中数职,俗务缠身,唯恐耽怠了殿下的功课。”
一番话说得风清月朗,也推得四两拨千斤。
其实齐轻舟心里也隐隐知道殷淮不会答应接下自己这个大麻烦,但真的亲耳听到他在自己面前亲口拒绝时,空荡荡的失落还是像气泡一般涌上心头。
殷淮余光扫到小皇子的脸上,那张鲜活蓬勃的脸此刻有些灰扑扑的沉黯,一边腮肉微微鼓起,话梅核还没吐出来。
殷淮微垂的眼睫凝滞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长期形成的疏离淡漠像是已经洇进了骨子里,不为所动的麻木不可能随便为个什么就轻易戳破。
被人当众拒绝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齐轻舟向来擅长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咳,是我思虑不周,既然掌印……”
倒是一直没说话的齐盛帝不知怎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舟儿。”
“你可是真的想跟着殷爱卿学功课?”他这个儿子古灵精怪又生性多变,谁知道他是发自真心还是心血来潮。
但略略琢磨,让齐轻舟跟在殷淮身边也不失为一计良策。
丞相和皇后的手近来伸得太长了,每回拿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儿子去治一治他们总能收到不错的效果。
再者,他对这个儿子也不是一定点儿感情都没有,齐轻舟这小孩坦荡、贴心,逗趣儿。
齐盛帝心知肚明太子皇后为难他,但出于别的原因也睁只眼闭只眼,现在让他好歹能借着点殷淮的势,也不至于吃太多哑巴亏。
齐轻舟不想让殷淮为难,昧着真心含糊回话:“其实也不是很想。”
这一次听到小皇子否认,殷淮又皱起了眉头。
齐盛帝:“行了行了,别跟父皇在这儿演。”说罢由转身对着殷淮道:“爱卿,朕知道你要务繁重,但朕只有舟儿这么个可心的皇儿。”
“你也瞧见了,以前还有贵妃太后,现下宫中朝中还没个能把这小子降伏的,若是他母妃知道朕没有鞭策他成材,定会怨责朕,爱卿,能者多劳,现下也只有你能帮朕解忧了。”
殷淮知道自己要是实在不愿意,总能有一万个理由和一万种方法去回绝,毕竟时至今日,在这个世界上,能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的人已经屈指可数,包括皇帝。
但他竟因为皇帝这个类似于托孤的命令而感到一丝不受理智控制的亢奋,仿佛有什么原本一直就沸腾的东西要冲破他在心里设置好的屏障,风平浪静中涌出惊动天地。
亭台水榭,石山楼阁,临一片明净的湖塘,细荷初露,暮春的午风夹杂着虫蝉鸟鸣……
齐轻舟听到那个人说:“那……谢皇上信任,臣,领命。”
作者有话说:
天渐冷,小皇子抱着暖炉缩在被窝里不愿起来,掌印——
第12章 长身体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御前公公第二回 报皇后太子求见。
齐盛帝眉眼间生出一丝不耐,置之无闻,又苦口婆心嘱咐一会儿齐轻舟今后要用功、要听殷淮的话云云方才乘船离开。
一行宫人随着皇帝撤退,不大的亭阁里忽然一下子空荡了下来,只剩下殷淮和齐轻舟二人。
殷淮旁若无人地用雅致的长橼勺了新茶,手法利落地道,深色古朴的茶具、沉绿清雅的茶色将他的手衬得更加好看,白皙如瓷玉。
齐轻舟就这么盯着。
对方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几分清贵闲雅,自有偏偏贵公子的气度。
他的目光被那精妙的手法吸引,看得出神,忽而听到——
“殿下再来一杯吗?”
齐轻舟为自己的无礼暗自懊恼,乖顺坐下来。
他虽然觉着掌印是最佳的老师人选,长得好看、人也好,看那也不像是多管闲事的样子,不至于真的拘着自己,但想起对方方才婉拒和勉强应下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得劲,强买强卖没意思,他从来不强人所难。
小皇子踢了踢身前的玉阶,抿了抿嘴,斟酌着措辞:“掌印,若是您实在是分身无暇,我可以再找个时间去跟父……”
“殿下可是在介意臣方才的回绝?”
殷淮直接戳破他的别扭。
齐轻舟一怔,不愿意承认,有些恼怒道:“自然不是!”
“是也无碍,”殷淮扫他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可是,殿下,这个世界上很多话是言不由衷。”
殷淮微微倾身,为他倒了一小碗茶汤,抬眸:“就像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实。”
“您能明白吗?”
齐轻舟幽黑的瞳孔里倒映出他绝色的容颜,方才还心存芥蒂这会儿又色令智昏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明、明白。”
也不知道真明白假明白。
殷淮刚满意地“唔”了一声,又听他说:“掌印有掌印的难处,我都明白,我并无责怪掌印的意思。”
其实他也打了自己的算盘。
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确认四下无人,齐轻舟凑近了殷淮,说悄悄话般细声道,“我的意思是,您日理万机,父皇方才说的话您不必当真,书嘛,我自己读也是一样的,您公务繁重,也不敢劳烦您真的费这个时间日日到我殿里授课。”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极了:“您看这样成不成,该学什么,您就给我布置功课,我完成了交给您批阅,若是不懂,再去请教。”这样他就不用日日去点卯,也没人管束着,这神仙日子!搁在以前,他都不敢想!
齐轻舟沉浸在美梦里,嘴角咧得越来越大:“只要不去南书房碰上李尚那群王八我向来最安分守己,这您是知道的。”
“您尽可放心,不会给你添麻烦。”
“噢?”殷淮握茶的手一顿,唇边扬起一半的笑意缓缓敛了起来,过河拆桥倒是挺快。
要他领下这个师父的名分,却不受他管教,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