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29)
当时他立刻就要离婚,带着我离开她。
说到这里,他又停下了,我看向他,这个时候我已经手脚发麻头晕心慌了。
“你是想说,整件事其实是她的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声音没有,只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干涸了,“你是想说,你有多无辜,她有多可恨?”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抬起头看我,明明我已经视线模糊,但他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却清晰到有些刺眼。
“你恨我是对的,你没有恨错人。”他说,“当时我跟她离婚,要带走你,她以死相逼,不是以她的死逼我,是菜刀已经架在了我脖子上。”
他深呼吸,仰起头看天花板。
“我没用,自私,胆小,我丢下了你。”
第49章
从小到大我都很少听到别人对我道歉,好像他们对我做任何过分的事都是可以的。
这么多年,对我说“对不起”最多的只有晏阳,考虑我感受的也只有他。
想到他,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他出什么事了,就听见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说:“我一直都想逃避,也一直都在逃避。”
他逃避的方式就是头也不回地走掉,然后跟另一个女人结婚,给新出生的小儿子起了和大儿子一模一样的名字试图来抹掉大儿子的存在。
我都不知道我们谁更可笑。
他坐在那里低着头忏悔,像是一个即将上绞刑架的人在对着君主求饶。
可是除了他的眼泪是真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可以相信。
原本就没什么共情能力的我此刻看着他就只觉得好笑,我对自己说:那个疯子已经死了,他怎么说都行,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到了后来,我已经几乎听不见他说的话,我什么都听不到,只盯着窗外,好像一直看着那里就能看见晏阳。
“晏暄,你看这样行吗?”
我突然听到他说这句话,转过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竟然想拉我的手。
我赶紧抽开,被他碰到让我觉得恶心。
“我对不起你是真的。”
我已经听了太多遍他丝毫不真诚的“对不起”,他真的应该跟他的小儿子学学该如何向人道歉。
“不管怎么说,他是你亲弟弟。”
原来前面的所有都只是铺垫,这里才是重点。
“晏阳回来跟我们谈他确实喜欢男人的事,家里已经鸡飞狗跳过一阵,只是我们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你。”
我终于抬起眼直视他:“他回来出柜?”
大概看出我总算愿意沟通,他甚至有些激动。
“我们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他妈在整理他乐谱的时候发现一张夹在里面的照片。”他又开始叹气,盯着我的手指看。
我的手指上还纹着跟晏阳一模一样的纹身,那是我们摘不掉的婚戒。
“拍的是你们的手。”
我想起来了,晏阳确实拍过。
他要拍我们十指紧扣的样子,拍下这对“婚戒”。
原来这个春节他是回来处理这件事的。
我重新闭上眼,心里却已经没有了更多的波澜,死水一潭,是因为想起晏阳的话,他现在不相信我们是相爱的了。
我应该回去争取,去告诉他其实我是真的爱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确实爱他。
只可惜,我的爱和我的恨一样多,污水一样的恨意弄脏了我对他的爱。事到如今,我也没资格再要求他什么了,我连请求谅解的立场都没有。
“你放过他,”他说,“你恨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补偿都行,放过晏阳,他还小。”
我本来很平静的,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等到他滚出去。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让我再次爆发,我手上还扎着针,猛地抬手抓起桌边的东西疯狂地砸向他,手背却丝毫没有痛感。
放过晏阳,他还小。
“你怎么不去死啊?”我像个杀红眼的野兽,被突然闯进来的医生和护士拦住,“你死了我就放过他。”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没有人会在乎一个疯子的死活,或者说,作为一个疯子我最好的结局就是早点死。
我喊得声嘶力竭,却不记得自己喊了些什么。
我被医护人员拉回病床上,那样子是个货真价实的精神病患者了。
怕什么来什么。
我也等到这一天了。
我再一次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陪着我的是黑夜。
我就那样躺了很久,然后起身,拔针,下床。
当我拉开病房的门,走廊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出门左转,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当我走出几步再抬头,看见穿着病号服的晏阳就站在不远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要走。
我没追上去,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我想起小时候他第一次叫我“哥”,想起他第一次梦遗之后红着脸告诉我,想起他脱光了躺在我的床上,想起他抱着我说他很爱我。
都说人死之前脑海里会像过电影一样快速回放自己的一生,如此看来,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段都与他有关。
他转身往楼下走,我突然跑起来追上去,在楼梯上拉住他,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吻住了他的嘴唇。
晏阳猛力推开我,满脸厌恶。
我笑了笑,对他说:“Goodbye kiss.”
我也算是向他认真告别过了。
第50章
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里,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混乱且丑陋的,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个极度自私的自我主义者,这一点大概完美遗传了生我的那个男人。
我像个面目狰狞的小丑,害人害己。
晏阳讨厌我是应该的,如果我是他,搞不好现在已经拿着刀子扎过来了。
可恶至极,令人作呕,我一直自诩是受害者,却偏偏加害于我最喜欢的人——大概也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待我的人。
我这种人怕是不值得同情,碎尸万段然后灰飞烟灭才是最好的归宿。
我朝着晏阳鞠了一躬,并不是在求谅解,只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心抱歉。不求谅解因为至少在我和他的事情上,我不配得到谅解,当我从混乱的状态中走出来,神志清醒地站在他面前时,我不得不承认,不管我出于什么原因做出那些事,都不可避免地伤害到了他。我丢向他爸的刀,也划破了他的心口。
真心是应该被呵护而不是被如此践踏的。
只是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有些晚了。
晏阳背靠着医院楼梯间的墙壁,我直起身子的时候他一直皱着眉看我。
我不知道我们多久没见了,几天?他瘦了很多,看起来很憔悴。
我胆小如鼠,大概也遗传了那个抛弃我的男人,在这种时候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一下晏阳的情况。
为什么也在医院?
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觉得爱我很辛苦?
太矫情了,不如赶紧滚出他的视线。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自己真的从生我的两个人身上完美继承了他们不该被继承的一切——暴戾、偏执、自私、懦弱。
不过还好,晏阳是美好的,感谢他有一个善良温柔的母亲,感谢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沿着走廊一直走,走到尽头,从另一边的楼梯下楼。
深冬时节,我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冷风刀子一样刮过,眨眼就打透了我。
冷得浑身发疼,但这种疼也唤醒了我,让我可以保持清醒。
我身无分文,于是一路步行,在冻僵之前回到了那个破旧的老屋。
这地方一如既往,我当年离开时什么样,它现在还什么样。
过年了,左邻右舍门上都贴着春联,无一例外都是超市或者银行免费赠送的,上面还印着人家的名字和logo。
那一楼层,只有一家死气沉沉,连门都是坏的,是谁家不言而喻。
我推门进去,走路的时候脚已经几乎失去了知觉,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是我真正的棺材。
我站在门口扫视四周,回顾从我记事开始到前不久离开时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深夜的尖叫,逼近的菜刀,一个个落在我脸上的巴掌和打在我身上的棍棒,历历在目。
我受尽了虐待,恨她也恨他。
我也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