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71)

作者:寐语者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关键字: 架空 权谋 家国情仇 八百里封邑,销却黄泉一诺。 南之梧桐,北之乔木,一身相许两国君主。夙昔情苦,半生姻约,自杀戮血色中起始,于世事苍茫中沉浮。长公主、太子妃、皇后……她身负天下女子最尊贵而沉重的名头,百年之后,红颜飞灰,留诸青册的名字,终是祸国妖后,还是一代女主;他与她是帝后,也是夫妻,几许爱憎聚散,几度厮杀辗转,烽烟夕阳下可有一人如约归来?点击展开

整座宫城一寸寸落入手中,诚王已知胜券在握。

这座巍峨宫殿,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地方,从幼年到少年皆生长于此。

闭上眼睛也能记得每一条宫道的去向,甚至记得正殿前的白玉殿阶有多少级,哪怕被逐流放,离开宫城多年,也从未忘记。今日终于威风凛凛,率铁骑雄兵而来,踏过昔日俯首而过的宫门。

宫道无尽,宫墙无际,琉璃霜瓦一层层铺到了天际,龙凤飞檐隔断了云霭,极目望去整座宫城旷远如达天涯。白玉阶直上九天,高凌云霄的金殿之上,再无人与他相争。诚王立在御阶之上,负手笑看着往日趋炎附势、趾高气扬的文武大臣们,被刀剑出鞘的士兵押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被驱策到太极殿前。

刀兵寒光夺去了丧仪的肃穆,太皇太后梓宫在前,原本应当人人哀恸哭临,阖宫鸣钟举哀,此时此刻群臣脸上却没有悲戚,只有被胁迫的屈辱愤怒与恐惧。

凡是抗拒不从者,皆与于从玑等人一起被绑缚到殿前,剥去了官袍朝靴,赤足赤膊立在寒天冻地之中,受鞭挞之辱,直至受不住跪下,方得饶恕。

第一个受鞭挞的是于从玑。

毒蛇般的长鞭在他清瘦脊梁烙下纵横血痕,而他身躯笔挺,昂首不发一声。

向来众臣眼中的于从玑,是一个沉静跟随在于廷甫身后的青年,虽有才俊,却无非凡之处,宰相门廷的光芒太过强盛,遮盖了他。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受鞭挞,脸上却未流露一分恐惧痛楚之色。素日里从容行走朝堂之上的年轻御史令,金尊玉贵的宰相之子,袒背赤膊在寒风中,身上渐渐皮开肉绽,血滴飞溅,仍挺立如翠柏,不减傲色。

诚王冷冷看着受刑的于从玑,鞭挞已过二十,他仍不下跪。

这一幕激起了群臣的血性,数名老臣挺身而出,怒斥诚王大逆之举,天地不容。诚王施施然笑,“你们激怒本王,想求个痛快速死,博得忠烈美名,本王岂能轻易成全你们。给我仔细着打,一个都不许打死,且把尔等贱命留着。”

亲兵飞奔来报,退守在交泰殿最后一道防线的禁军尽都围困,走投无路,后宫诸殿,连同皇后所居的昭阳殿,都已拿下。

诚王脸上笑容加深,轻描淡写道,“昭阳宫阖宫上下,杀。”

亲兵迟疑,低声禀道,昭阳宫中并未发现皇后,也没有宫人。

诚王回过头,半张脸上的银甲面具闪动慑人冷芒,目光似要噬人。

亲兵吓得打了个寒噤。

昭阳宫宫门大开,里外却不见一个宫人,更不见华皇后。

诚王阴沉了脸色一时不作声,哑老心中升起不妙预感,急以手语劝谏,“王爷,此间恐有蹊跷,还请速速传讯武成侯率兵马驰援,以防宫城内外有变。倘若武成侯已擒住了皇帝,则可放心,若是不然,此时谨防有诈。”

诚王颔首,心中狐疑,不知武成侯的兵马到了何处。宫城已在掌控,奉先殿再是御前守卫森严也该拿下了。无论如何,踏入宫门,再无退路。思及此,诚王铁青了脸色,冷冷道,“任他弄什么玄虚,今日自是成王败寇,放手一战!”

哑老正欲进言,骤然间,隐隐号角声,低沉呜咽,从宫门方向遥遥传来。

随着第一声号角,很快宫城四面,高低号角声随之而起。

这是京畿九卫传令集结的号角声。

难道武成侯的人马未能将京畿九卫挡住,竟让他们这样快就赶到——诚王一惊,凝神听去,号角声是从宫城四面传来的,京畿九卫似已将宫城合围,若非有备而来,岂能如此神速。蓦地,一声高入云霄的庄严号角自宫门方位响起,那是天子旌麾所向处,御前仪仗吹响的号角。

策马飞奔而来的金吾卫副统领,证实了宫门外的确是皇帝御驾到了,更带来了武成侯的消息——

“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率禁军从南面入城之际,武成侯已率部向东撤离,弃京城而去!我金吾卫孤军难敌玄武卫与其余诸卫的合击,石统领已战死!”

诚王的瞳孔猝然收缩。

左右死寂,唯有远处号角声雄浑四合。

一代名宿武成侯竟如此老不中用,不战而退,临阵弃盟。

哑老心知大势已去,绝望的望向诚王。

诚王一动不动僵立良久,嘶声一笑,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面具,疤痕扭曲的半张脸上,似笑非笑,神色如癫如狂。寒风呼啸而过的尖厉之声,在高旷的宫梁画檐间盘旋,风声听来似谁嘲讽的笑声,仿佛在说,输了,到底还是输了。诚王猛回身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剑,倾尽满腔不甘恨意,向虚空中看不见的笑声斩去。

哑老抱住了他的手臂,喉中嗬嗬,想要劝阻,被他重重摔出。

诚王也踉跄数步,拄剑于地,灰白头发凌乱纷飞。

“高进误我,天下人人皆误我呵——”诚王似哭似笑,望向覆盖在九层铭旌之下的太皇太后梓宫,语声喑哑,字字悲愤如泣血,“母后,这一世父子兄弟皆不可信,到头来只得你我母子二人同荣同哀。”

金吾卫副统领按剑在手,单膝跪地,“王爷,末将斗胆进言,事已至此,孤军困守宫中已无生机,不如趁退路尚未被截断,仍有突围之机,末将等拼死保护王爷周全,徐图东山再起!”

哑老黯然垂首,追随多年已深知诚王性情,输比死更难面对,他绝不会带着一败涂地的耻辱逃离。

诚王仿佛没有听见副统领的话,神色已平缓如常,只苍白得不似人色,望了太皇太后梓宫,喃喃道,“母后,你离开长乐宫已多少年了,当年是儿臣累了您,如今儿臣拼了一切,总要送您回宫的。”

玄武卫为首的京畿九卫已攻入宫中,奉上谕,对夺宫叛军杀无赦。

杀声从宫门一路逼近,风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刀兵之声越来越烈。

太皇太后的灵柩便在这一片腥风血雨中,安静地回到了长乐宫,没有煊煊仪仗,只有寥寥数十名从燕山行宫跟随太皇太后归来的故旧宫人。

长乐宫封闭已久的宫门,静穆的敞开着,等待着旧日主人的亡魂归来。

宫门前空空荡荡,没有白幡孝幛,没有为亡魂超度的焚音诵经,只有经年幽闭的萧瑟,似一层看不见化不开的雾,笼罩在长乐宫的上空,令飞鸟难越,亡魂难入。

诚王亲奉灵位,前行导引,当先踏入长乐宫的宫门。

眼前恍惚,疑似昔年光景重现,令他几疑是幻影——

一列列白衣素髻的宫人,肃立两侧,从宫门直到殿上。

长信殿上换了玄纱青幔,从两侧殿梁高高垂落,层层青纱之间,点点白烛微光,明灭摇曳,照着高旷幽深的大殿正中,那个背朝殿门孑然而立的身影,一身玄衣,凝住了九重天阙最深处的孤寒。

这身影进入诚王眼中的刹那,如正午日轮,灼痛他的眼睛,眼中的刺痛如炽,渐渐焚噬全身。白刃相见,竟在此时此地。

武成侯兵围奉先殿,无功而退,未能擒住皇帝。

原来皇帝就在宫中,在这长信殿上,等着该来的人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

诚王只觉眼中有些迷离,脚下有些飘虚,一步步走上殿,脚步声带起空旷中的回响。直至近前,看着他回转身来——眉如扬刃,唇如敛锋,双目映彻琉璃异色,深邃不见喜怒,湛然直摄人心。

是他,又不是他了。

昔日倜傥少年以晋王的身份,初来拜见“皇叔”,翩然身影从远而至,只一眼,便相信这千真万确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另一个人。一样的倜傥,一样的英朗,伤残多年形同废人的诚王,仿佛见过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皎若玉树的自己又回来了。诚王闭了闭眼,徐徐睁开,到底看清楚了,此刻长信殿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手握生杀的君王,再不是昔日少年。

时刻如影相随在诚王身后的哑老,默默止步,不再近前。

父与子,君与臣,最后的相见,不必再有他人,只一道紫檀青玉案,横隔在二人之间。案上置酒,翡杯翠壶,映得酒色呈碧,色若鲜竹凝露。

“陈酒待故人,陛下有心了。”诚王凝目杯中,怆然一笑。

尚尧的目光落在诚王摘下了面具的半张脸上,第一次看清他不加遮掩的可怖伤痕,因他这一笑,毁坏的半张脸也牵动一道诡异纹路,似讥嘲又似忿怒。那另一半脸上,眉眼唇鼻,仿佛相似又不似……每一点相似的痕迹落在眼里,此刻都成了撒在断腕处的盐。纵有彻骨痛,不染君王眉梢,尚尧淡淡道,“这酒是长信殿里太皇太后在时便存下的陈酿,只为皇叔一人启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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