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9)
月妍摇摇头：“没用的，我见过多少姑娘，因为不从，被灌迷魂汤送进去的，被鞭子打破皮的，还有被戳瞎双眼的，只要你不服管教，她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气愤地说：“那就让她治！横竖一死，怕她不成！”
月妍拉着我的手：“算了，咱们这样的人，就只有这样的命。你要是次次去拼命，有几条命去拼？”
只听得外面小厮吆喝：“张员外到，月妍姑娘速速就位！”一时间，三四个姑娘跑来催：“走吧走吧，客人来了！”
月妍敛容含笑，走出门去，众人簇拥着单薄瘦削的她，楼里纷纷掌灯，光影摇曳。
我独自在房间，紧张得浑身冷汗。月妍的今天，也是我的明天。
月妍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和我一样的小孩子，脸上肉嘟嘟的，还有一层细细的儿童一样的绒毛。
可是她也要开始去服侍那些臭男人了！
我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外面的喝酒唱曲声音越来越响，之后是渐渐低下去，人声分散到各个房间。我的房门关着，亮着一点灯火。
想到父亲，母亲，姐姐们，刘管家……
如果一生骄傲清白的父亲，知道湘兰沦落到这样的地方，会多么心痛呢？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枕头上，恍恍惚惚睡着了，梦里我还在澧州老宅，娘还没有生病，爹爹每天教我识字画画，三个姐姐围着我转圈圈……
正是香梦沉酣的时候，听到有人推门，是月妍的声音：“月娇，开门啊……”声音虚弱得像没睡醒。
我赶紧弹起来去开门，月妍跌跌撞撞进来，披头散发，红色的衣衫散乱，在昏暗的黄光里，仿佛一个女鬼。
“怎么了？姐姐，你不舒服吗？”我赶紧将月妍扶住。
月妍哑着嗓子：“先给我找条裤子，血，血……”
我一面帮着月妍换衣裤，一面将满身酒气的她扶到床上躺着。
月妍有气无力地说：“妹妹，太好了，他说我不行，要我滚，我可算回来了。”我问：“那现在谁在陪他呢？”月妍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花蕊姑娘去救急了，没有她治不了的男人。”我问：“那她喝汤没有呢？”月妍点点头：“她每次都能喝了药就跑去赶场，痛得衣服汗湿了也面不改色，温声细语，你说这花魁是人当的吗？”
我听了半天无话，也睡不着。待到月妍的细微的鼾声响起，我才慢慢进入下一个梦，梦里，大姐穿着红嫁衣哭着，母亲在床上只剩一口气，二姐在门槛不肯上轿，三姐睁着眼睛在洪水里飘着，父亲在刑场上狂笑，忽而人首分离……
我吓得大哭起来：“爹爹！爹爹！我怕！”
睁开眼睛，月妍没有醒，烛光摇曳着，窗外是一阵急雨。
我起身坐在窗前，想想父亲在刑场上的叮嘱，再看看自己身处的牢笼，我跪下来，对着窗外起誓：“爹爹，你在天有灵，保佑女儿！我沦落至此实在是万不得已，但女儿绝不会忘记爹爹教诲！”
☆、第12章：薄命女义结金兰
直到天蒙蒙亮，我才挨着月妍睡着。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听到急促的大力的敲门声，我瞌睡来得眼睛都睁不开，躺着问：“谁呀，一大早的烦不烦！”只听见妈妈在外面吼道：“开门开门，睡什么睡？”
我一听见是妈妈，一个激灵，瞌睡都跑了。一开门，就看见妈妈怒气冲冲的样子，只好把她往里请。
看见月妍还睡眼惺忪，妈妈一把将她从被窝拉出来：“你还睡？你有脸睡？起来！”月妍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妈妈关上门质问道：“你是怎么服侍客人的？人家半夜找我闹，现在倒好，天一亮就走了，把钱要回去一大半！”
月妍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妈妈揪住她的领子，劈头盖脸骂道：“做这一行就不要想着立牌坊！”
月妍听到这句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拿蜡烛烫我，用马鞭子抽我，你看！”说着褪去上衣，身上的伤痕触目惊心，我感觉自己的脸抽搐了。
“那又怎么样，人家花了大价钱，就是图个痛快，你扭扭捏捏推三阻四，人家叫你干什么？你怕痛，你看看花蕊姑娘，尿都喝了也没吭一声！所以她能当花魁，你就一辈子是个下贱货！”妈妈说完朝着月妍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吓得我快要喊出声。
月妍默默用袖子擦脸，妈妈道：“花蕊姑娘哄了半夜才哄住，不然你还能回来睡觉？人家差点把咱们的场子都砸了！最见不得你们这些刚下水的姑娘，尽给我惹麻烦！以后懂事点，再惹事下一个戳瞎眼的就是你！我是怕吵醒别人房里的客人，不然今天要你好看！你到后院给我老实跪着去，跪两个时辰！”
我张着嘴：“她……”
妈妈呵斥道：“你也要一起跪吗？你趁早学着点，以后给我放规矩点！”
妈妈一出门，月妍匆匆忙忙穿上外衣，就下楼去后院跪着。我一路跟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婆子们已司空见惯，仿佛没有看见什么。我急得大喊：“吴姥姥，你在哪里？”吴姥姥从厨房跑出来：“我在给姑娘们准备洗漱的热水，有事等会儿再找我。”我喊道：“姥姥，你去帮月妍姐姐求情吧，妈妈罚她！”吴姥姥笑道：“罚跪也值得求情？又没有伤筋动骨，求情要求在点子上，这点子小事去求情，到时候遇到大事，人情早就用完了！”
我垂头丧气，挨着月妍一起跪着，月妍赶紧推我：“快起来，快走，你这样被妈妈知道了，一定要打你！”我说：“让她打！我不怕！”月妍道：“你被打伤了谁来照应我？”
这话管用，我立即站起来：“姐姐，我去厨房给你拿吃的！”月妍摆手：“姑娘们还没吃，我算哪门子正经人，敢先吃？”我也不理她，径直跑到厨房：“吴姥姥，姐姐饿着肚子跪着会晕倒的！给我两个包子吧！”吴姥姥道：“姑娘们还没吃，没有她吃的理。”我跟在吴姥姥后面：“那我要吃！我饿了！姥姥！我要吃包子，姥姥！”
吴姥姥没法子，只好悄悄拿了四个包子，叫我用衣襟兜住：“小心烫，你们快点吃完，别给妈妈看见！”
我开心地飞奔出去，蹲下来挨着月妍：“姐姐，快吃！”月妍终于露出笑容：“月娇，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说：“那你叫我湘兰！”月妍道：“那只能咱们私下喊。”我说：“我在家有三个姐姐，到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没想到有了你这个姐姐，所以老天爷还是很疼我的！”
月妍一边大口吃着包子，一边说：“湘兰，在这样的地方，我也没有亲人朋友，往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我一定会保护你，陪着你！”
有了姐姐，我觉得自己的日子又有了生机。我和她一起在姑娘们身边打下手，一起听着妈妈和姑娘们传授经验，一起学习斟酒沏茶，一起背后咒骂那些粗鄙的男人们。
月妍会给我的大脚做漂亮的鞋子，我会悄悄教月妍认字，两个人在终于清静下来的夜晚，就着烛光，谈着过去，谈着现在，也幻想着未来。
“姐姐，你想过出去吗？”
“当然想！每天都想！但是需要很多很多钱，你看花蕊姑娘都没有攒够，我就不要做梦了！”
“我应该很快会出去的！”我说。
“你藏着很多钱吗？”月妍问。
“没有钱，但是我们家的管家送我来的时候说他去找差事，找到了就来赎我！”
“不要相信这种鬼话！赎一个人要好多好多钱，再说了，他赎你，不是又找个大麻烦吗？他就是想摆脱你，才把你送到这里！”
我不高兴地打断：“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别乱说！他找到差事一定要来找我的！我父亲把我托付给他，他一定会负责的！”
月妍托着脸：“到时候你出去了，可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个姐姐呀！”
我笑道：“那我就叫刘管家把你也一起赎出去！”
月妍开心得直拍手：“真的吗？湘兰，你太好了！我真希望你的管家伯伯快点来！”
我说：“等我们出去了，我们就一起读书写字，我还要教你画画，我最擅长的就是画画了，可惜这里没有机会画。”
月妍笑道：“我怕不是这块材料吧？”
我笑道：“不会的，姐姐这么聪明，学字总是那么快，学画也会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