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谁是画眉人(29)
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他:“你这么久也不跟我说说你自己的事,我什么都跟你说了,你今天要不要和我聊聊?”
他说:“本来也没什么值得聊的,既然你想听,我告诉你也无妨。我自幼好学聪颖,家族对我寄予厚望,在家乡,名气的确不小。四年前,我去往京师,入太学,阁试的时候,我写了一首‘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极殿中烟’的牡丹诗,几乎传遍京师,那时候我意气风发。谁知道应试期间,父亲突然病逝,我只能匆匆回苏州奔丧,这次的赶考也就没有结果了。”
我问:“那后来呢?后来你再去京师了吗?”
他说:“我当然是不甘心的,我希望还能再去京师,家人也是这样期望的。所以我又到京师,成为大学士袁炜的宾客,负责编辑《燕市后集》。我以为能得到袁大学士的提携,谋得一官半职,施展自己的抱负,谁知道大学士他得罪了当朝宰辅徐阶,我哪里还能在京师久留,说不定受他的牵连,我很快命都没了!我知道仕途无望,心灰意冷,再次回到江南,这才到了金陵,这是我最堕落的一段日子了,整个秦淮河我都玩遍了,没想到在白鹭洲认识了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我说:“你才能过人,绝不可在秦淮流连忘返,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他伤感地说:“湘兰,我就知道你是最懂我的人!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给你什么承诺吗?因为我自己前途未卜,将来还不知道会去哪里,是个什么境况,我何必让你白白的等待一个不确定的人呢?我想再去京师试一次,给自己和家族一个交代。”
我抱着他说:“稚登,只要机会来了,你就去吧,不必为了我一个女子绊住了脚,如果你不快乐,我又怎么能快乐呢!”
他将我揽入怀中,轻声说着:“湘兰,他日我若能得志,一定不会忘记你今日的情分!”
我笑道:“怎样才算不忘记?”
他说:“将来你就会知道。”
我说:“既然你不想返家,手头也空了吧?在我这里拿点银子去救救急。”
他说:“我再怎么紧缺,也不能用你的啊!我可以找朋友借。”
我嗔道:“我们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现在用我的,将来我用你的!”说着我就打开床头柜,取出银两包好,放到他手里。
他说:“湘兰,我的恩师袁大学士病逝的时候,我曾去慈溪为他送行,一路山水秀美,风俗民情很有趣,我一直很想找个机会把一路的所见所感写下来,却因为心情不好一直没有提笔,你监督我写下来吧!”
我说:“好!我很乐意!”
自此,稚登日日来冷香阁,我帮他研磨,看着他写文章,看了以后给他提建议,我们一起字斟句酌,每日忙得不亦乐乎。我也会跟着他去见他的朋友们,大家一起品评稚登的文章,提出修改意见。
几个月后,稚登拍着手说:“好了,完工了!”
我一看,他正在扉页写着几个大字:客越志。
我说:“走,去找朱察卿、沈明臣他们看看!”
稚登笑道:“你现在对我的朋友比我还熟悉!”
朱察卿作序后,我和稚登回到冷香阁,我一字一句的反复修改订正,他说:“你不必这么辛苦,我不过是写着玩玩!”
我说:“不行,万一流传千古呢!”
有了这次的成功经验,稚登越来越有干劲。他每日和我各自坐在案台的两端,我们默默研习书画,彼此指点对方,他本来就是书法大家,草书、隶书、篆书样样精通,他的作品总是被人们抢着收藏。
我听很多人说,吴地的人都以藏有稚登的字为荣,每次他在苏州,求字的人挤满了王家大院,不得到他的墨宝不肯走。
我笑道:“王郎一字值千金,却在我这里写了一座山这么多,我是不是要发财了?”
他笑道:“在你面前,几个字值什么,你的字比我的好。”
我白了他一眼:“你这样夸可是昧着良心啊!你的字遒劲率真,哪里是我能比的!”
他说:“各有各的好,你的小楷娟秀规整,是我所不及的。”
勤学苦练之际,我们也会煮酒赏月,秉烛赏花,我的画都是在他的注视下完成,他不满意的会毫不客气的指出来,他满意的,就会在上面题字。
我说:“后人如果看到这些画,会不会羡慕我们配合得这么好?”
他说:“后人会羡慕我可以在这样的稀世珍宝上任意题字。”
稚登喜欢和我一起唱昆曲,我唱旦角,他唱生角。他很容易融入进去,简直分不清戏里戏外,我笑称他是个戏痴。
一天,稚登迟迟没有来可人馆,我独自在案前画画,一幅画完成了,才听到他的脚步声。我起身迎至阶下,只见他兴冲冲跑过来:“兰儿,你看,我给你的礼物!”
我说:“寻常日子,送礼物干什么?”
他说:“和你在一起,什么日子都不寻常!”说着,等不及进屋,就把一个考究的木盒放到我手里,我进屋打开一看,是一枚印章!
这枚印章上面刻着四个字:听骊深处。
我问:“这是谁刻的?你自己吗?”
他说:“我怕我的技艺不够,去找雕刻圣手何震刻的,我喜欢和你一起唱曲,你的歌声让我沉醉,所以要送你这枚印章。”
我把这方小小的印章捧在手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但我故意嗔道:“花我的钱给我送礼物,你倒是会算账!”
他沉思了一会儿:“湘兰,下次我要用自己的钱给你送礼物!”
我笑道:“你要把自己卖出去吗?”
他说:“你忘了我的字能值几个钱吗?我从此日日写字,天黑了去玩月桥卖掉!”
我说:“不行,堂堂王稚登怎么可以去卖字,有辱斯文!”
他不以为然地说:“为了心上人,命也在所不惜,何况斯文这种虚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足不出户的写字,到了傍晚就带着他的字画和我告别。
这样坚持了两三个月,有一天晚上,他飞奔来找我:“湘兰,湘兰!”
我惊讶地问:“你不是去玩月桥了吗?我都卸妆了,可巧你又来了!”
他急切地说:“你看!这是用我的钱买的!”
我看他小心翼翼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拿出一方砚台。
他说:“这是歙砚,我知道你会喜欢的!”
“歙砚!”我开心得跳起来:“很贵吧?我一直想要,就是不知道去哪里买!我画画很需要这样的上等砚!”
他擦着汗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为了报答稚登的情义,我请人在砚台上刻下十六个字:百谷之品,天生妙质。伊似惠侬,长居兰室。
他字伯谷,我不想让别人说他和青楼女子过从太密,所以改成百谷。兰就是我。
此后的三十多年,这方砚台始终陪伴着我。
看到它,我就看到了稚登曾对我疯狂的奋不顾身的爱。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果说,我和他曾经有过什么信物,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的玉佩,不是那方小印章,而是这方砚台。因为这是他投我所好,特意为了我,不辞劳苦、不惜尊严换来的。
有了他的这份爱,我愿意穷尽一生去回报。
☆、第31章:好风明月自将来
深秋的风拍打着冷香阁的门帘,鹦鹉和福儿互相逗趣:“好冷啊,好冷啊!”
稚登进门来,带进一股寒气。
他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对我说:“你看这是什么?给你的!”
我看软软的一大包,猜到是衣服,说道:“我的衣服穿不完,你手头紧,何苦折腾呢!”
他拉着我的手到桌前:“你好歹看看嘛!”
我打开一看,是一件石青色银鼠斗篷,里面还有一个貂皮的昭君套。
我吃了一惊:“你手里没有银子,哪里来的这些?”
他笑道:“你没见我近来瘦了不少?我每夜作画写字到五更,换的钱给你买的这个啊!”
我嗔道:“冬天还没到,要这劳什子干什么?白白的浪费钱!”
他笑道:“初夏那次去太湖,我就很想看看深秋的太湖景,你想在船上风有多冷,你不把自己裹严实了,哪里敢去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