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精三岁半(295)
“轰隆隆——”一道闪电将临晨的牛屎沟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看见,邱家盖新房子的地方,半座山头“哗啦啦”的往下倾,有邱家房子挡着,倾倒垮塌的速度得以缓解,可也没过多久,那倾流而下的山泥就像一条毒蛇,迅速的,蜿蜒着向他们逼近。
哪里还顾得上牲口?
谁还来得及去掏钱和粮食?
幺妹领着老人孩子往前跑,崔建国三人带着全村青壮年断后,就像是赶牛马一般,吆喝着,催促着大家快跑。
所有人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跑!
跑啊!
快跑啊!
有的男人们没穿衣服,女人们里头光溜溜的只披一件蓑衣,孩子们全都光着屁股蛋,哭爹喊娘的跑。
有孩子跌倒,大家胡乱的揪住一条胳膊大腿,像癞蛤蟆似的提着拎着,有老人跌倒,在路边维持秩序的青壮年上去,背上就跑。如蜂窝被捅一样涌出的人群,零星几个手电筒,光线横七竖八乱射,谁也看不清路,只能盲目的跟着前头的人跑。
谁也没有余力停留,因为身后的人可能因为自己的停留而被淹没!
谁也不敢往后看一眼,看一眼,脚步就会慢下,怪兽就会将他们吞没!
……
终其一生,能有幸活下来的人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1977年7月15号凌晨。
大家哭喊着,一直跑到牛屎沟外三里远的大路上。幺妹回头,发现大半个村子已经被垮塌的山石完全覆盖,因为有房屋的缓冲,以及全村树木帮他们奋力阻拦,垮塌之势已经渐渐停下。
有人见她回望,老人孩子也跟着回望。
后头的青壮年也回望。
大家沉默着,呜咽着,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我家房子没了”,其他人顿时“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有的哭房子不见了,里头有几百斤过冬的粮食,有的哭刚置办的新棉絮,有的哭存的私房钱,母亲们哭着找孩子,妻子们哭着找丈夫。
原本还算有序的人群,又乱开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幺妹特别想叔叔,留在最后一个断后的叔叔。
“走走走,赶紧走,不要停!”崔建国和顾二在最后喊。
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没了,谁还会走?
幺妹正奇怪,怎么没听见叔叔的声音,忽然她就头一晕,平整的地面开始晃动起来,“地震了!”
其他人也感觉到,立马又一窝蜂的往外冲。他们停留的位置正好是两座山之间的夹缝,搞不好两座山都震倒了,他们就要埋尸山脚之下!
经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现在的他们除了跑,也知道思考了。思考他们几辈子的家业,思考他们不知道跑到哪儿的牛马猪鸡,思考他们还没找到的家人。
不知是谁说了句,“要是白天听劝就好了。”
是啊,如果白天听劝,他们就能像崔家和顾家一样,从从容容地把粮食带走,把牲畜赶出去,把好容易攒下的钱和粮票带上,妥妥当当安顿好,哪怕家被埋了,至少还有身衣服穿,还有口吃的。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牛屎沟的社员们为他们的骄傲自大,愚昧无知付出了代价!
美丽的,可爱的牛屎沟,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惊恐与后悔的目光中。
小地精很想放声大哭,像那些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一样,可她知道,她不能哭,来不及缅怀她可爱的牛屎沟,她必须先把社员们带到安全的地方,这场天崩地裂,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何种程度。
第139章
幺妹忍着心痛, 在前头迅速的跑着,她必须用自己的夜视能力为大家带路,她身后还跟着那么那么多人。
等快跑到牛屎沟与公社大路交叉口时, 路边的植物告诉她, 地震已经停了。
幺妹顿了顿, 还是没忍住, 回头看。
地精虽然有夜视能力,但没有穿透崇山峻岭看到牛屎沟的能力,她只是隐约觉着,牛屎沟没了。
或许,从今夜开始,世界上再也没有牛屎沟这个小村庄了。
冒着雨连续跑了这么久, 社员们早累得气喘吁吁,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直接瘫坐在地, 裹着一身黄泥浆, 痴痴的看着身后。维持秩序的青壮年见人群停下来,赶紧往后头传话, 让后头的人别跑了,当心造成拥堵。
崔建国红着脸, 从队伍最后走过来,安排道:“刘大宝赶紧去公社报告。”
顾老二跟他开始清点人数, 让大家先以家庭为单位集合。老人和孩子在前面,青壮年们们叫着他们名字找过来,队伍很快又乱起来,找到的抱在一起欢欣鼓舞,劫后余生, 没找到的急得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有人告诉他们孩子在哪儿,全家又一窝蜂找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崔绿真踮着脚,找叔叔。
可她只看见大伯和顾二伯在忙前忙后,她叫了几声“叔叔”,声音被淹没在人群里,她问路边的蒿草:“你们看见我叔叔了吗?”
蒿草们摇头。
崔绿真急了,扒开人群往后头挤。
“幺妹咋啦?”有人看着她,温和而不失感激的问。
是啊,要不是他们两家好说歹说的劝,要不是他们冒雨赶回来敲盆打鼓,说不定现在全村人已经被埋在土里了。崔顾两家,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而他们,曾经还骂他们是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我叔叔呢?”
大家知道她问的是顾学章,都纷纷摇头,有人说在后面,撤退的时候他断后,也有人说出了村口就没看见他。
她跟其他着急的寻找家人的孩子一样,逆着人流,挤过或悲或喜的社员,跑到队伍的最后面,“叔叔!”
“叔叔你在哪儿?”
人群后,是空荡荡漆黑一片的山路,没有一个人。
崔绿真急了,她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她知道,妈妈不让她哭,妈妈说女孩子一定要坚强,内心再怎么难过,面上都要维持体面,因为那是一种尊严。
可叔叔经常鼓励她,谁都是凡人,想哭就哭,哭泣是一种宣泄,无论男人,女人,老人还是孩子。
长这么大,她确实没哭过几次,因为世上能让她觉着难过的事太少了,她有那么多爱她的人,每一个人对她都那么好……呜呜,叔叔对她最好。
她记忆中第一个生日,收到人生中第一条裙子,是叔叔送的。
她吃第一个生日蛋糕,是叔叔买的。
她看第一本书,是叔叔带她去借的。
叔叔虽然从不管钱,可他总是能从兜里“不经意”地掏出一块两块钱,他说见者有份,让她去买两瓶汽水儿,两个人躲在房间里喝光光,剩下的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她的口袋。
他能花半个月工资给她买几斤零嘴,也能像个大人一样平等的对她,跟她谈无产阶级专政前景,给她说世界各地风俗民情……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
无所不能的叔叔,一直在承担着“父亲”的责任,抚养她,教育她。
她真的很喜欢叔叔,很感激他,如果有机会,她真的很想改口叫他声“爸爸”。杨丽芝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他和妈妈结婚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叫他“叔叔”,她一直说不出原因。
反正,就是觉着,没有遇到那个时机,能让她大大方方的喊出来。
“怎么了?”忽然,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崔绿真一愣,“爸……叔……爸爸!”
顾学章只觉“轰”一声,脑袋空了,可全身的血液却全往头上涌,“绿……绿真说什么?”
“爸爸,我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去哪儿啦?”叫开第一声后,她反倒大方起来了。
顾学章知道,小丫头是担心他出事,情理之下破口而出的……这真是让他心头发软啊!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身上,有股浓浓的汗臭,泥巴臭,还有股动物屎尿臭,可崔绿真却觉着,好闻。她把脑袋埋在他胸口,小声说:“我就要叫爸爸。”
虽然,她像是挤在喉咙里说的,可听力惊人的顾学章,愣是一下就听见了,“好。”
“幺妹怎么了?”崔建国红着眼走过来问。
“没事,小丫头没找到我,着急呢。”顾学章像是在炫耀。
崔建国也没心思琢磨他的语气与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只是叹口气,沉声道:“咱们村一共一千一百六十八人,除去白天已经撤离的,在外工作的,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