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37)
天玑心潮起伏,最终点头:“是。”
正事已经交代完毕,天玑不敢叨扰,识趣退下,乐迩突然一挑眉:“外山那边近来如何?”
天玑愣住,脑海里掠过那个消瘦而清绝的倩影,驻足回道:“自明鹄过去照料后,老夫人一向安分,近来并无异样。”
乐迩撑着脑侧,眸色深深,没有说话。
天玑细细分辨他的神情,试探着道:“半个月后即是中秋,尊主……可要过去看看?”
风吹烛摇,一片光影在乐迩脸上曳动。
“再说吧。”良久,他低声开口,神情冷淡。
天玑颔首应是,躬身退下。
***
雨收后,阴云四散,夜色浓且静。
走廊上,疏风习习。
白玉凭栏而立,视线定格在月下的重山之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扉突然被人从内推开,白玉转头,李兰泽站在门边,被雨打湿的衣衫已经换过,干净的白衣衬得他面庞格外清冷,然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眸里却蓄着星河,温暖,璀璨。
“吃些东西吧,”李兰泽开口,“我熬了粥。”
白玉有些讶然,李兰泽知道她在意外什么,坦然:“不一定好吃,但能果腹。”
白玉敛住神色,随他下楼。
窗下的几案上放着两碗热粥,青灯下,白气腾腾。白玉走过去坐下,拾起勺子喝了一口,菜粥清香,入口即化,是十分准确的滋味,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样。
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白玉从来不会想到,有一天,竟能喝到他亲手熬的粥。
更不会想到,这粥的滋味,还能很好。
这六年,他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白玉心思一沉,又不敢细想。
一碗粥很快吃完,李兰泽在对面默默看着,看完问:“还要吗?”
白玉一怔,定睛看去,才发现他面前那碗粥居然没动过。
“你怎么不吃?”白玉顾不上回答。
李兰泽拿起勺子,把有些垢住的粥搅拌起来:“怕你不够。”
白玉哑然,脸上跟着微红,忙道:“够的,你自己吃吧。”
李兰泽没有再推,于是,寂静的小屋内,变成白玉默默地等他喝完一碗粥。
晚饭用罢,白玉主动收拾碗筷,起身往外时,驻足道:“你……何时下山?”
李兰泽看她,道:“取决于你。”
白玉不解。
李兰泽道:“乐迩已经同意让你离开无恶殿,你准备好后,我带你下山。”
白玉一震,下意识道:“我不走。”
潜台词是——我不会跟你走。
屋内一时寂静,烛火里,李兰泽的眼神明亮而坚定。
片刻,他开口:“这不是正道。”
白玉一愣。
轩窗半开,习习夜风从外吹来,明灭的烛光把彼此的神色照得晦暗,白玉垂眉,将手里的碗筷就近放在一张圆桌上,勾唇:“我早已不在正道。”
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这些年,她没少干过。
从踏进无恶殿的那一天起,或者说,从她接受乐迩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彻底被正道所弃。
再说,所谓正道……
呵,那些狰狞的面孔,鼎沸的杀声,虚伪又无知的灵魂,也配冠以“正道”之名么?
李兰泽坐在窗下,静静地看她,少顷,走下榻来,在她面前站住。
她的脸垂得很低,一切神色皆被隐藏在阴影里,李兰泽挑起她的下巴。
他逼视她,也逼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她的下巴在他手中不自觉地颤栗,眼神冷漠而倔强。
李兰泽极力克制吻上去的冲动,压低声:“他在哪儿?”
白玉眼底的光剧颤,却固执地不肯开口。
李兰泽也固执地不肯退让:“带我去见他,如果见不到,我就当你在骗我。”
屋内灯火很暗,两人离得很近,彼此眼里都有不肯熄灭的火,李兰泽道:“如果你骗我,我就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白玉睁大酸涩的眼睛,猛地转开脸,后退一步,逃离他的掌控。
“我不会骗你。”白玉眼神明亮,“从来不会。”
李兰泽被那明亮的光刺痛,眼皮耷拉下来,璀璨的凤眸里一片晦暗。
白玉不敢去看,拿过桌上的碗筷,夺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丑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今天三更补偿大家吧,后两更晚上十一点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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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相逢(四)
夜沉如水,繁星点缀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天空上, 崖边, 荧光点点。
白玉从东阁小庖厨里走出来,书斋也不回, 径直向崖边走去,近后,整个人一怔。
星辉下,横亘在两峰之间的铁栈踪影全无, 放眼望去, 一座天堑夜雾浮沉, 深不见底, 时有苍鹰从下掠上, 投落清啸,令原本宁谧的夜色陡添肃杀之意。
白玉强压羞愤, 走回书斋,李兰泽坐在窗下的小几前,拨弄着棋盒里冰冷的棋子,侧脸被一盏青灯照得沉郁而冷清。
“机关在哪儿?”白玉尽可能克制情绪, 开门见山,“我要回去。”
李兰泽不曾回头:“和我一起离开灵山, 或者,在这儿跟我待一辈子。”
白玉万没料到他竟用这样方式来逼迫自己,一时又不忿,又无奈, 张口半晌,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缴械:“你睡哪儿?”
李兰泽搁在棋盒里的手微微一顿,继而答:“屏风后有床榻。”
白玉点头:“好。”
转身向外,开门而去。
灯影一晃,李兰泽转头,视线凝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
***
白玉离开书斋,去了东阁的厢房。
四下很静,她上床很早,却辗转反侧,一直到夜半都还不曾睡下。
脑子里很乱,基本都源于李兰泽。
时隔六年,她还是见到他了。就跟她还是选择杀回宗门一样。
可是,宗门之仇,结束也就结束了,他们之间的重逢,又该如何结束呢?
见面之前,她怕他。见面之后,她也还是怕他。
她还是不大敢去直视他的眼睛,不敢去回馈他的心意,甚至都不敢太长时间跟他待在一起。可他好像并不介意,又或者说,是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软弱和胆怯。他想走向她,就走来了,想留下她,就留下了。不过问,不顾虑,干脆得近乎于独断专行。
一句“不是正道”,就企图抹杀那些昏昏沉沉的过往;一句“和我一起离开”,就以为能把她拉离这潭泥沼。
他还是那样倨傲,固执,那样不顾一切,不可一世。
可是,这世上的事,哪是拼尽全力就能得偿所愿的?
再者,那所谓正道,又到底是什么?
这一天下来,他没有提起剑宗一笔,那个为铲除心中梦魇而不择手段的自己是正道吗?那个恨不能将自己扒皮挫骨的匡义盟是正道吗?那个冷眼旁观,事不关己,或传三过四,或沉默不言的江湖,又是正道吗?
是非纷纭,众口悠悠,她不知道答案,更不知道他心中的答案。
她只知道,这世间,恐怕是没有她的“正道”,甚至于,是没有她的“道”了。
大仇已报,无恶殿再无什么可令她驻留的,李兰泽的身边,也不可能有她的喘息之地,东屏村的深山小院曾是她重生后的家,是她曾准备将后半生托付的地方,可是现在,那里再也不会供她栖身,那个人,再不会将她温柔以待。
想到陈丑奴,白玉心中一酸,泪水一下子浸湿眼眶。
她突然间好想他,想他渊海一样的眼睛,大地一样的胸膛,想他用结实有力的双臂紧拥自己,用柔软而滚烫的嘴唇深吻自己,用那张到处是伤疤的脸摩挲自己,取悦自己,也抚慰自己……
他把这世上最生涩、最莽撞、最热烈的爱情给了她,把最平实、最可靠、最温暖的依靠给了她。
只有他,可以让她放下对这个世界的防备和恐惧。
不再憎恶他人,也不再憎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