诳诈之徒(71)
邹氏听出蔺氏话里的酸味,她不是死人,怎会看不见杨之谚身上换了新面子的大氅,怎会不知道蕙娘对杨之谚在衣食住行上的照料,但是杨之谚木讷得很,他身边又没个亲眷在,她身为女方,不好先开这个口。她许扈婆子常来常往,也是巴望着扈婆子看出点什么来,替她劝说杨之谚主动求亲。
“……蕙娘的事,他父亲已经有谱了。”
蔺氏忙赶着问:“真的吗?是谁?老二家的,不是我说,你可不能尽信着老二。他一个书呆子,懂个什么?旁的不说,就说蘅姑的亲事就定得太仓促了。我可是听说了,乔家那个‘统领’只是个诨号,当不得真。”
扈婆子笑道:“怎么当不得真?眼瞅着就要成真了。”
“真的吗?”邹氏忙问,亲家若能发迹,对他家自然是好事一桩。
“怎么不真?我的小子跟着筠二爷呢,筠二爷又和陶少爷形影不离,我家小子说,陶少爷看李举人面上,答应替乔统领动用人情,户部已拟了名单承报上去,只等过了年,进宫磕个头,就向扬州上任去呢。现在不说,是怕有人使坏。”
“也去扬州?”邹氏大喜过望,蔺氏笑道:“把人送回咱们老家去了,难怪这几天乔太太喜气洋洋的,常过来说话呢。只是年后人家就要启程,是不是要赶着把蘅姑嫁过去?”
“蘅姑还小着呢,过了年也才十五。等等吧,”反正她们一家在会试之后,就要返回扬州,“再说,嫁妆没一件,怎么把女儿嫁过去?钱亲家,您说是不是?”
猪老钱憨厚地一笑,“只要人好,什么嫁妆不嫁妆的。”
蔺氏又赶着问扈婆子,“你听见了吧?叫你白跑一趟了。”
“我是为二姑娘来的。”扈婆子掸了掸袖子,日光下尘埃不住地飞舞。
蔺氏笑道:“二姑娘莫不是个金子打的人,你也求,我也求!不过,你替筠哥儿来提亲,问过陶家少爷没有?这虎口夺食的事,可轻易做不得。”
扈婆子哎呦一声,拍着巴掌道:“大太太,我是那没分寸的人吗?筠哥儿和陶家少爷要好,陶家少爷没点头,他肯请我走这一趟?”嘴里咝地一声,忧心忡忡地望着邹氏,“莫非,二太太相中了陶家少爷?”
“没有的事!”仿佛被人指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邹氏忙摆手否认。
蔺氏语重心长地说:“弟妹,我知道你心气高……可也不能拿着孩子的前程玩笑?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肯跟咱们家认亲戚,就是咱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你还想得寸进尺?”
“我都说了,没有的事!”邹氏再次否认。
蔺氏笑道:“那就定下来吧,我瞧赵家的筠哥儿人品、相貌都配得上咱们家红豆。”
“那可不是嘛,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扈婆子附和道。
邹氏的笑容比哭还难堪,她也觉得赵筠很合适,但她可不敢就这么定下来,旁的不说,就说乔统领那官,一旦红豆嫁给旁人,还做不做得成,就两说了,“……这件事,容我和红豆她老子商议、商议。扈妈妈,你去问一问红豆,看她乐不乐意。”
扈婆子笑道:“姑娘家面皮薄,哪能问她?这事不着急,二太太和二老爷好生地计较计较。”舒展开两条腿,又是敲、又是打,和蔺氏、邹氏插科打诨了大半天,等钱娘子、妙莲卤好猪肉,她去厅上和猪老钱的老娘一同吃了面条,随后拄着拐杖向抱厦房去,进了房内,望见摆着柜子的屋内累着满满的箱子,蕙娘正帮红豆向箱子上贴封条。
“两位姑娘这是忙什么呢?莫不是箱子里有金凤凰,怕它飞了不成?”红豆伸手在箱子上拍了拍,娇嗔道,“老妈妈还好意思说呢,叫你替我瞧瞧有没有卖丝棉的,你也不替我瞧着。呶,这是我们家荣安上街买书本时,替我拦下的。”
扈婆子忙问:“都是些什么?姑娘别上了人家的当,叫人家坑了去。”
“都查验过,一水的好丝线。”贴好了封条,红豆和蕙娘出来,就顺手把里间的纱门带上,看扈婆子腿瘸子,就问她:“老妈妈,你腿怎么了?”
扈婆子啐了一声,“还不是为了二姑娘的事,我替二姑娘去庵里上香还愿,叫个贼尼推了一把,在雪泥里扭了脚踝。”
“罪过,罪过。早知道就不让您老人家跑这趟腿了。”
红豆把扈婆子扶到炕边,扈婆子料定自己走时,就凭这条伤腿,也能落下二两丝线,就不急不躁地在炕上坐下,见蕙娘手中再做一双白棉布袜子,伸手取过来,用手指撑开袜子,“大姑娘,好大的脚呀。”
蕙娘面皮火辣辣地发烫,夺回袜子说:“这不是我的……是给我爹做的。”
“父慈女孝,好好!不枉二老爷替你寻了个好女婿。”扈婆子拍了拍桌子,蕙娘手上的针险些戳在手指头上,“老妈妈,你说什么?……我爹几时替我寻了个好、好女婿?”
“你还不知道?”扈婆子惊诧地反问,蕙娘心怦怦地跳起来,有一就有再,蘅姑的亲事不就是李正清冷不丁地定下来的吗?
“你去问问爹,快去。”红豆推了蕙娘一把,蕙娘忙下炕穿鞋,抚了抚鬓角就向外走。
“大姑娘,穿件厚衣裳。”扈婆子提醒道,红豆冲她嘘了一声,蕙娘的斗篷改了送给杨之谚那个书呆子了,蕙娘穿得越寒酸越好。
扈婆子趴在窗口,瞅见蕙娘匆匆地走了,伸着两只手替红豆整理棉线,似笑非笑地说:“二姑娘,有人央我来向你提亲了。”
“谁?”
“老身不知道二姑娘的心思,拿不准二姑娘乐不乐意。”扈婆子故意地卖关子,红豆好笑道:“莫不是,你又领了个脸生的来相看我?”
扈婆子忙道:“哪呢,那三位少爷哪个是好相与的?况且二姑娘眼瞅着有主的人,这会子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了——是赵家二爷!”
“没来由的,提什么亲?”红豆云淡风轻地说,扈婆子好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什么缘由?”
榆钱沏茶进来,小声地说:“陶少爷来了,他在花园里作画呢,请姑娘过去瞧一瞧。”
“陶少爷来了?我得给他请安去。”扈婆子忙拄着拐杖要下炕。
榆钱少不得搀扶她一把,“赵二爷也过来了。”
“赵二爷也来了?”扈婆子又坐下了,她怕哪一句话不对,就把陶纵、赵筠都得罪了。
“一句话也分成两半说,还有谁来了?”红豆摘掉衣服上粘着的绒线头,待榆钱拿了镜子来,慢条斯理地整理鬓发。
“还有个柳少爷,是跟着赵二爷一同过来的——赵二爷先听说陶少爷在这,迟一步才过来的。”
“柳少爷也来了?”扈婆子动了动,拄着拐杖又站了起来,榆钱好笑道:“怎么,您老人家又想动弹了?”
红豆道:“老妈妈和柳少爷有一笔账要算呢。老妈妈,你跟那尼姑说为什么要找她的茬没有?”
“怎么没说?那秃驴还不认账!吃我扇了她两个嘴巴子,跟她说再敢坏我的事,就把她做下的事张扬出去,叫官府绑了她还俗嫁人,她这才不敢吭声。”
“老妈妈,干得好。我正月十五,出城上香,您老人家走得动,就陪着我一起过去。”
扈婆子动了动脚踝,觉得疼得不大厉害了,笑道:“怎么动不了?别说扭了脚踝,就算折断了脊梁骨,刀山火海的,我也随着姑娘去!”
红豆一笑,披上斗篷,叫榆钱扶着扈婆子,便慢慢地向花园走。
第039章
39.
冰雪覆盖的花园内, 书房的门窗紧锁。
李正清握着书卷, 站在窗户边左右为难, 外面,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外甥”,这个“外甥”太尊贵, 来得又太莫名其妙,叫他没脸出去“认亲”;里面,是哭天抹泪,嚷嚷自己不嫁的蕙娘, 以及手忙脚乱要替她擦拭眼泪又不敢的杨之谚。
倘若到这地步, 李正清还看不出蕙娘和杨之谚之间汹涌的暗潮, 那他也不配做这举人了。
“老妈妈——”李正清把窗户开了一道缝, 声音不高不低地喊。
作画的陶纵没回头, 在一旁负手欣赏的柳祺微微蹙眉, 赵筠一笑, 扬声道:“扈妈妈,你先去瞧瞧李举人那有什么事。”他越想越觉得古怪, 无缘无故的,李正清躲陶纵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