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繁华录(87)
皇帝听他为那宦臣辩驳竟卖力过为他自己辩白,深恨其不知轻重,他怒极反笑道,“你不止是兄友妹恭,还是个情种!只是用错了地方,一个阉宦也值当你不要性命的护着?朕看你是愈发的不济了,这亲王怕也是当腻歪了罢?”
佑堂全然不怕他褫夺自己的爵位,急忙重重叩首道,“臣有负圣恩,大罪铸成,求皇上降罪。”
“你想要朕降你的爵位?”皇帝哼了一声,道,“朕知道你不在乎,也不愿便宜了你。你矫旨私放钦犯,该领什么罚,自己说来。”
佑堂猛地一哆嗦,不敢抬首,嚅嗫道,“该,该领廷杖……杖一百。”
皇帝颌首道,“明知故犯,更不能饶过,你且宽衣罢,朕给你留个脸面,便在这大殿之上用刑。”
佑堂如遭五雷轰顶,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脑中只不断的闪回着杨慕受杖时的惨状,禁不住浑身抖作一团,膝行数步,语带哭腔道,“皇上开恩啊,臣这身子骨,一百杖打下来,连命都没了,您看在臣年少无知,初犯大过的份上,权且分两次,要不分三次打罢,臣叩谢天恩了,只求皇上垂怜……”
皇帝看他吓成这个样子,轻蔑地嗤道,“敢做不敢当么?你若不敢领这一百杖,朕便命人提了那宦臣来,让他替你受。”
这话听得佑堂一阵毛骨悚然,简直比那一百杖打在自己身上还令他恐惧,倒也瞬时激得他胸中生出一股豪气,他来不及细忖那豪气源于何因,当即叩首道,“臣甘愿受杖,请皇上责罚,切勿牵连旁人。”
“廷杖可是褫衣受刑,你当真挨得?当真连这亲王之尊都顾不得了?”皇帝凝视他,连声喝问道。
佑堂抹了一把迷蒙的双眼,吸了吸鼻子,道,“是,臣甘愿受责。”话一出口,不免又有了本能的畏惧,他偷觑着皇帝无喜无怒的面容,再度膝行至御座前,含了三分委屈,七分怯意恳求道,“臣只求皇上寻些瘦弱的内侍操持刑杖,也好打得轻些,臣还记得从前臣年幼顽劣,有次惹的先生不悦,皇考便要杖臣,那时候臣吓得什么都忘了,还是皇上和母亲不忍看臣挨打,苦苦哀求皇考才饶过了臣,母亲为此还被皇考罚了半年的俸,臣如今得罪了皇上,却是再没有人替臣求情了,臣只好腆着脸,求皇上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杖轻些罢……”
皇帝听他带着浓重鼻音,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车话,虽明知他是胆怯求饶,仍是不由顺着他的话回忆起从前的往事,忆及永远温婉柔和的母亲,少时活泼跳脱的幼弟,母亲曾对他的期望,那殷殷的目光……想来也包含着希望他们兄弟一世友爱之意罢。他忽然生出了几分倦意,打量着伏地颤抖的佑堂,沉吟良久,缓缓道,“你虽不堪重用,也是朕识人不明,这顿杖子暂且记下,留待日后再有不好,一并挞之。你既不顾亲王之尊,朕便将你降为博山郡王,罚俸一年,无事在家闭门思过,不许在外惹是生非。”
佑堂再想不到几句全无章法、涕泪交加的话,竟能博得皇帝心软,心里究竟还是一暖,皇帝总归还念些旧情,他连忙重重顿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定当秉承圣训,不敢有违。”
待佑堂告退而去,常喜才捧了剔红什锦攒盒进来,请皇帝先用些茶点。御案之上,正摊开了一副明黄绫锦,他匆匆一扫便知是赐死杨潜的旨意,诸事皆已齐备,只差落下一枚宝印。
皇帝转动手中碧玺佛珠,问道,“朕命人送去诏狱的东西,他看了有何反应?”
常喜回道,“杨潜初时欲巧言令色粉饰其罪,见了驸马那沾血的銙带和汗巾,一时失神,隔日便对列位主审大人招认了罪行,八项大罪,皆供认不讳。”
“人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此言不虚啊。”皇帝淡笑道,“还有什么话么?”
常喜沉默须臾,犹豫着从袖中拿出一卷文稿,双手奉至皇帝面前。皇帝展开来看时,上头录了一首五言律诗,看笔迹正是杨潜手书:
夜色明如许,嗟令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皇帝不看则已,看到那句“怀才误此身”直觉得此人不单以孤臣自居,竟还以为自己身受缧绁是为才华所误。也罢,曾经赏识那人才华的咸平帝终是去了,如今是他的乾宁一朝,他便要让天下人和后世人都知晓,杨潜志大才疏毫无能为,唯有于钻营谋利一道甚为精通。
皇帝勃然将那诗稿掷于地下,凝眉略一沉吟,目光已落在那玉玺之上,终于再无任何犹疑,执起玉玺在那绫绢之上用力地盖了下去。
当晚皇帝独自在东暖阁中歇息,白日的暑热渐渐散去,有清凉中透着秾丽花香的熏风徐徐飘入阁中,皇帝忽然心中微动,信步朝阁外走去。步出殿门,他负手立于廊下,举目望去星汉浩渺,月华凝练,临近望月,那月亮虽悬于天之一隅,却仍是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硕大。
他正望着月色出神,常喜一溜小跑行至近前,还未张口已有些气喘。皇帝轻笑道,“你慌什么,先喘稳当了再回话。”
常喜微微有些发窘,忙深呼吸了几口,躬身道,“回皇上,诏狱来报,杨潜已伏诛。”
皇帝眉间一松,仍是眼望星空,淡淡道,“他选的什么?”
“是白绫。”常喜欠身道,不知为何,说这四个字时,他脑中闪现的竟是如水如霜般的月华,那三尺素白绢纱铺陈开来,想必其光泽也不输那皎皎朗月罢。
不知皇帝是否和他想到了一处,他恍若未闻常喜的话,沉默良久,缓缓挥手示意常喜退下。廊下只余皇帝和远远侍立的内臣,他适才注目漫天光芒,此刻双眼微有些困乏,心中却难辨悲喜。他试着猜度那人在诏狱的方寸天地里,隔着一小扇窗,看到的人世最后一番景象,是否也是那静默无语却又灼灼发亮的明月,他们眼中看去的月亮该是不一样的罢。
几缕浮云掠过,停驻在圆月前,皇帝恍惚觉得那近在咫尺的硕大银盘被遮挡成了一个饱满的馒头模样,他看着直想乐,许是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他静静地笑了一会儿,脑海里忽地蹦出了一句话: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皇帝一怔,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一句,他明明赢了,却好似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快活,这无端端冒出来的句子便像是给那仇雠的挽歌,令他一阵丧气败兴,及至再仰头看那明月,便觉得冰冷得无甚趣味,索性一拂袖转身向阁内走去。
第64章 飘风弗弗
杨慕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周身被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那风中似乎带着一缕白檀幽香,像极了从前母亲身上的味道,他下意识地辗转挪动身子,觉得身下的锦褥柔软的好似母亲的爱抚,一寸寸慰藉着他酸软疼痛的肌肤。身上刀割般的痛楚渐渐淡了些,濡湿的冷汗也在清风中消散开来,他悠悠醒转,眼前是一线昏黄的烛火,跳荡的光影映照在床前的素白撬纱帐幔上,倒给那惨淡的颜色晕染上了一抹温暖的色泽。
那清风与香气依旧萦绕在他身畔,原来竟不是他在梦中的奢想,他艰难地回首望向身后,看见琉璃屏风隔绝的一隅天地里,唯有妙瑛一人,正手执了素绢纨扇一下下地为自己扇着凉。朦胧的光线里,他看不真切,只觉得她的两腮边似有晶莹的一点亮光,他心中一阵剧痛,那痛楚竟超过了身上疼痛,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他终是令她伤心难过,落下泪来,可为何她的面容却比平日里还要温婉、平静,只是怔怔地在望着自己,唇边缓缓漫起和润的笑意。
杨慕全无力气回过身去,只得转着头,喘息着轻声道,“你……停了扇子罢,太辛苦了……”
妙瑛鼻中尽是浓浓的酸涩,她守在杨慕身边,眼看着他因高热、剧痛汗透衣衫,那汗来势太过迅猛,来不及擦拭已涌出新的一层,薄纱中单紧贴在他身上,他薄薄的脊背便完整的呈现出来。她这才惊觉,不过短短几日,他已被折磨的形销骨立,身形竟比少年时还柔脆单薄——他过了弱冠之年也并没多久,还是一个如此年轻之人,可那属于青春的光华,好似已在那白若霰雪一般的面色里渐渐地随风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