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花(35)
语冰笑了:“枫儿真乖。走,我们吃饭去。饭后我们去绸缎行给你做衣服,好不好?”
“可是爹爹还没回来呢。”
“恩,不等他了。我们先去做了衣服,等你爹爹他回来了,我们罚他,就罚他去取了订做的衣服来,你说好不好?”语冰哄着他。
枫儿嘟了嘴:“那是咱家的铺子,爹爹肯定是叫掌柜的送过来的,又怎么会亲自去取。”
“这样啊。”语冰沉思着:“那怎么办呢?”
枫儿眼前一亮:“我们罚爹爹去书房睡,好不好?”
语冰头上滴了一滴汗下来:“这个……”
“原来娘亲舍不得爹爹去书房睡?”
“这个……”语冰为难:“那好吧,就罚他在书房睡。”
只怕最后你爹爹他要真的在书房睡了,那你娘我也就要在书房睡了。语冰心中默默的想着,你爹爹他,唉,那些手段,亏的自己以前还认为他温文尔雅。
枫儿看着他娘为难的神情,暗自的笑。
饭后,语冰牵了枫儿的手去绸缎行。一路行来,单间天高气爽,浮云朵朵,因着秋色,路上行人的脚步似也是较往日慢些。语冰不由的想着,远之哥哥他,现今不知是不是在路上了,却也不知到了何处。
前方的石桥上有人在放风筝,枫儿顿感稀奇,不顾人多就撒开腿跑了过去。语冰忙在后面喊他:“慢点跑,小心脚下。”
追上他,一把拉住,低头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站起身来,欲牵了他手就去绸缎行。
抬起头来,石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站在那静静的看着她。语冰只觉得脑中哄的一声,似千万朵烟花争相上空,然后再齐齐化为烟尘。
一场虚幻。
依旧是一袭简简单单的青衫,依旧是清冷的面容,那眉眼,那容颜,分明是梦中想拨开重重迷雾想努力看清却怎么也不清眉眼的那个人,但是今日,他却是静静的站在这了。
静静的站在这,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秋日的日光,竟是有些强了,语冰只觉得背上一阵一阵的有汗冒了出来。
旁边哪家茶楼里有婉转的水磨调传来:则为你如花似眷,似水流年。
是啊,似水流年,只是没想到,这一流,就是十年。
十年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在桃叶渡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看载着他的那片孤帆慢慢远去。心里想着的是等着他,等着他回来,从此琴瑟和谐。那时她甚至想着,自己的脾气不好,要尽快的改过来;自己的女工一窍不通,回去要跟娘好好的学。从那以后,哪怕扎的满手指都是针眼呢,她也是笑着把手放进嘴里吸允下,然后接着在灯下练习。
那时,她一心想着等他,只是没想到,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等。也是,他走的那一日,那般静悄悄的,连半句话都没留给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当看着他和他新婚的妻子时,自己的那颗心就直直的坠了下去,本就已经发着烧的自己,只想就此躺了下去,什么都不管不顾。可是不能啊,那些年,自己拼了命的去迁就他。不甘心啊,不想最后在他面前仍然如此懦弱。于是硬撑着,直到走出他的视线,这才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那几个月,没有眼泪,只是无数次的看着天黑了,天亮了。每一夜都合不上眼,孤寂的冬夜,听着北风在窗外呼啸,看着白雪纷飞。心总是空的,空的发慌,不知道可以用些什么来填满,只能任由自己病着,大口大口的喝那些黑色的药。药很苦,可是再苦,喝下去也是没有味道的。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真如涅槃一般。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望着窗外春光明媚,听着莺啼燕语,不想这样了。然后病好了,随着远之哥哥游历四方。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每每想起这些来,依旧是心痛的不能自已。那时就想着,痛就痛吧,大不了痛死了就算了。可是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痛,竟也就慢慢的减退了,想起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直至有一天忽然想起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想他的时候,不禁茫然。
刚开始的时候,总以为,这辈子一直都会记得这个人,一直都将走不出这坎。可是,最终呢。不是不恨他的,只是到后来,偶尔午夜梦回时,发现竟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拼命的想,拼命的回忆,明明记得那时的月光那时的桃花,可是偏偏那个人,却记不得样子了。
十年啊,总以为自己再也迈不过那道坎,不曾想,时间竟已消磨一切。后来想想,恨他有意思吗?恨一个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的人实在是没意思的。其实再想想,那些年,虽然跟他在一起,他不怎么理睬自己,都是自己在心甘情愿,可是那时,自己是确确实实的开心过,那段年少时的经历,至今想起来依旧是带着些微的粉色,想起来依旧会觉得甜蜜。甚至,感谢那段年少时光,最起码,到老了的那一日,想起那时,依旧会弯起嘴角的吧。那这也就够了。
是啊,够了。
够了,再见就是路人吧。记忆深处的桃花永远都是那么鲜妍,而那个清冷的青衣少年,他在自己的回忆里,将永不老去。
那个青衣少年,只不过是自己这辈子遇到的无数人中的那一个,陪自己走了一段路,然后,分道扬镳。
这样就够了。够了。
语冰轻轻的笑了笑,低头,说道:“枫儿,走,我们去绸缎行吧。”
枫儿答应了一声,眼睛依旧滴溜溜的朝着那个人看。刚刚那时,娘亲是看到他才脸色变了的吧。
牵了枫儿的手,走过去,只要走过去,从此就是路人。语冰心中想着。可是,经过他旁边的时候,手依旧是在抖着,枫儿诧异的看着她。
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住了她空着的那只手,凉凉的触感传了过来,同时,清冷的嗓音也传了过来。
百转千回,却是那么的清晰,依稀恍若十年前那般的叫着她:“语冰。”
茶楼的雅间内,语冰静静的坐着,坐在身旁的枫儿也是静静的,对面的林尚轩则更是安静的坐着。一时无言。
小二上来倒了茶,垂着手静静的退了出去。隔着那袅袅而起的水雾,对面那人的容颜看着有些模糊,一如在那些梦里。语冰默默的想,也许这就是个梦吧。
那十年的时光,就如同这飘渺的水雾般,一缕缕的升腾而上,即便明明看得见,但是你伸出手去抓时,却还是什么都抓不到。也只是徒劳罢了。
过去的时光,过了就是过了,又能如何。自己现今和他坐在这里,算什么呢。叙旧?
语冰轻轻的弯了弯嘴角。
突兀的声音传来,却是:“这些年,你好么?”
呵,这些年啊,却也果真是十年了,可不就是这些年了么。还好吗?怎么说呢。自从那日他离去之后,每一日都在盼着下一刻他能回来。那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多场雪。犹记得雪夜时,自己点灯靠着窗户而坐,看外面的雪被风卷的纷纷扬扬一片一片的落下。屋内烛影重重,万籁俱寂。屋外桃花溪水已然结冰,不再潺潺流动。而溪对岸的那个屋子啊,依旧是黑寂一片,了无人声。那时多么希望那屋内忽然有了烛光,然后有个人影在窗户后面若隐若现伏案读书。那时节,总是一遍一遍的安慰着自己,也许明天,明天一醒过来,就能看到对面的屋子有了人,晚间也有了灯光呢。每一日每一日的,就这么安慰着自己,然后每一日每一日的失望。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原以为他离开的日子已经很长很长的,长的似乎就已经是过完了这一生。但蓦然回首间,发现他离开其实也只有一载而已。原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过去了,在每日的希望与绝望中度过,可终究还是知道了他的消息,不顾山高水遥,远去京城,只为眼见为实。其实心中实在是希望那是假的,期望着到时他能亲口告诉自己。可直至在京郊雪地中看见那一幕。那时就知道,其实以前的那些,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初时那般心痛,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从此心如止水。可后来,跟着远之哥哥一路远行,沿着茶马古道的路线,经过大研古城,看朝阳下的玉龙雪山云蒸霞蔚,冰冷的雪水汇集成雄壮的瀑布,再流入澜沧江,浩浩荡荡的一路奔腾而去。最西到过吐蕃,空气稀薄,难受的连呼吸都困难。但仍旧坚持着和远之哥哥相拥坐在夕阳残照里,看苍鹰在碧天白云上展翅翱翔,睥睨万物。到过波澜壮阔的黄河,看满天星辰下,那北方的汉子在木筏上庄严的放着河灯。三百六十五盏纸糊的河灯相继放入黄河中心,随着黄河水顺流而下,呼唤那些客死异乡的灵魂早日回归故乡。也曾沿着长江一路坐船北下,看遍两岸风光,听遍猿唉鹿鸣;看三江交汇处,那乐山大佛一脸慈悲的坐在岸边,千百年来,看尽过往的千帆和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去过大海,看漫天霞光下一轮落日徐徐落下,海面上金色波浪相继起伏,海鸥在头顶飞翔。却是好是不好呢?只是知道慢慢的心就不再那么痛了。是啊,走出了家门,看遍万水千山,天遥地远,想想苍茫天地间自己的这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本不过沧海一粟,人生几十年光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以往那些开心的,痛苦的,又何必太过于执着。后来的那些年,有时候想想,竟觉得也许当初之所以会那么痛苦,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而只是心疼自己罢了。毕竟等他的那些年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每一日,寂寞如斯,都是伴随着失望。回望过来,那些年的自己,连自己都未必会认识。于是,慢慢的,那个记忆里的人的样子就渐渐的模糊了。甚至到后来,他的不好,对自己所造成的伤害,都已慢慢的忘了,却只记得那人的好。只记得年少时的桃花开的是何等的妖娆。而对于那个人,也和桃花一样,只是年少时记忆中的一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