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录(595)
阿弦回头看看巾帕:“我、我有一件急事……”
见她兀自“左顾右盼”,似乎很不以为然般,崔晔向来沉静的双眼中闪出两簇火苗:“急事?什么急事竟要夤夜闯宫,你可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言官弹劾,朝臣非议,这还罢了……”
阿弦知道他着急,便想解释:“阿叔,我真的是有急事的,原本我也是想……”
阿弦本是要说她原本想找他商议,却给虞娘子一二三四的大道理给拦住了,这才不顾一切地想直接入宫。
谁知崔晔并没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只道:“你知不知道那是皇宫,不要真的当有御赐令牌,就真的能为所欲为,——宫门一关,谁知道里头会发生什么?你难道想让我插翅飞到宫里去,还是直接也跟你一样闯入宫中?”
这是崔晔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她。
阿弦眨了眨眼,虽知道他一定是因为担心自己才如此张皇动怒,可今夜的事毕竟是不得已的,何况她先前也想过去找他……
阿弦红着眼,眼中浮出泪光。
崔晔虽然看见,仍是狠心低声道:“之前我不想跟你说,怕伤你的心,可是,你总该知道……他们两人,并非是寻常普通人家,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做‘君心似海’,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阿弦先前还是委屈,听了这句,心里却倏忽一冷。
第336章 佳偶生怨
对崔晔而言, 就算是当初在羁縻州落难, 都比不上先前站在大明宫外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只是一门之隔,一墙之隔,他明明知道阿弦就在里头, 但却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
不知她是生, 是死。
但如果她遇险的话,他也丝毫无能为力,只能淋着雨静静地站在夜色之中宫门之外, 什么也不能做地等待一个结果。
所以才会如此动怒。
他知道阿弦虽然从小跟着朱伯,但心里却是个渴望亲情的孩子, 从带她回长安后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 见她虽然并不经常进宫, 然而言谈举止里, 却流露出无法隐藏的天真而单纯的喜悦。
崔晔比阿弦大许多, 他知道的李贤跟武后, 并不仅仅是阿弦所以为的父亲跟母亲而已, 只是他不敢、也不忍对阿弦说。
但心里仍是忍不住为阿弦担忧, 生怕她太过依恋这种亲情, 依恋太过, 受伤也会更甚。
今夜,之前的种种隐忧终于无法遏制,冲口而出。
只是, 这些可能会伤到阿弦的话说出之后, 崔晔却又有些后悔。
虽然老朱头从小儿到大仔细照料, 但对阿弦而言,她一直都觉着自己是无爹无娘的孩子她经历了很多很多不该经历的艰难折磨,离奇苦痛。
崔晔很想她能够得到些弥补,至少……被该爱护她的人爱护着,得到本该属于她的温暖关切。
他希望看到她能一直都露出欢颜(虽然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今晚上这种生死不知的情形,实在是吓到了他。
阿弦脸上的神情,让崔晔有些无法面对。
然后她问:“你是在跟我说,他们……并不是真心的对我吗?”
崔晔暗中握了握手,让自己保持冷静,他试着让自己用不伤人的方式表达明白:“我只是提醒你,他们虽然是为人父母,但……”
“但他们更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对吗?”阿弦不等他忖度说完,就接口道。
崔晔喉头一动:“是。”
阿弦的声音有些提高了:“难道阿叔以为我不知道吗?”
崔晔眉心微蹙,并未说话。
两人进房的时候,那只小猫儿就蜷缩在床边,听见两个人的动静便跳起来,轻巧地跳到桌上,蹲坐着,乌溜溜地眼睛打量着两人。
却没有人分心理它。
阿弦语气坚决,道:“我当然知道,而且还很清楚,从皇后让我认卢家做义女的时候,我就更清楚了。”
她这样仰头看着崔晔,一边说,泪一边从眼中跌落:“这个还用你来提醒吗?”
崔晔忽然觉着心头一痛。
生平第一次觉着词穷:“阿弦,我只是怕你、受伤……”
阿弦吸吸鼻子:“我先前本来想去找阿叔商议的,又怕深夜去找你,传出去又要引出别的事,所以才要自己进宫的。”
这一次轮到崔晔意外。
在他沉默之时,阿弦道:“我这时侯进宫,不是为了讨谁的好,也不是想谁想的无法自制,我始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从来没有忘过!”
“阿弦……”崔晔低低唤了声。
阿弦胸口起伏,猛地转过身去。
今夜所有的奔波,原先贪恋的本以为得到的温暖,就像是被一根手指戳破了的窗棂纸,令人万念俱灰。
黑猫的尾巴轻轻摆动,“喵”地叫了声。
被雨淋过的身子更冷了几分,阿弦喃喃道:“阿叔回去吧,我累了,也要睡了。”
崔晔眉头皱的更深,他张了张口,却几乎不知说什么。
最终,他隐忍道:“阿弦,我并不想跟你说这些,只是,我始终不能相信那宫里的人,也许是我是关心则乱,总之……”
说这些,已经有些大不韪了,但是这种情形下,还要怎么样?
突然崔晔停口,他觉着喉头有些甜意泛出,这像是个不祥的征兆。
崔晔伸手在唇边拢住,竭尽全力调息压下。
“你……”才说一个字,胸口翻涌的气血就像是堤坝内澎湃而起的狂涛。
千百种念头飞旋而过,崔晔缄口,转身往门口走去。
阿弦听他一句话都没说完,但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忧心跟微暖。
心底又想起之前才宫门打开的时候,所见的场景,他长身玉立地站在夜雨中,有一名侍卫在旁边为他撑着伞,但他全然不顾,雨点打湿了他的袍袖,衣摆,他的半边身子,那脸上的雨点,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泪痕一样。
从没想过,会看见这样的阿叔,就像是六神无主,带些凄楚。
——那是为了她啊。
阿弦心头一软,想回头看一眼崔晔,目光转动,却又看见了衣架子上的巾帕。
鼻子更酸,脚尖挪动,阿弦走到衣架子旁边,把那巾帕扯落。
那猫儿见她动了,就也跳下来,跑到她的脚边,在她的脚腕处转来转去地撒娇。
阿弦看着它笑笑,正要转身,却听见门扇“吱呀”一声。
忙回头时,却见是崔晔开了门。
阿弦很意外,那声“阿叔”还未出口,门口的虞娘子已忙站起身来:“天官……”
崔晔不答腔,径直转身。
阿弦睁大双眼,眼睁睁看他去了,原先心里的那一股凉意更甚了。
玄影站在虞娘子身旁,冲着崔晔的背影“汪”地叫了声。
虞娘子呆了一呆,忙进门道:“怎么了?天官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阿弦扶着桌子坐下:“是我惹他生气了。”
虞娘子皱眉,忍不住道:“先前你也不说去哪里,我担心有事,就派人去请天官……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你,这外头还下着雨,天官的身体又不好,为了你这样连夜奔波的,你怎么还气他?”
阿弦原本并没想的太多,经虞娘子提醒,有些悚然。
虞娘子又道:“我方才见天官脸色差的很……”
话未说完,阿弦已经从她身旁掠了过去。
只有那只猫儿孤零零地蹲坐在房间中央,望着敞开的空荡荡的门扇,不声不响,因为通体乌黑,且瞳孔也是纯黑色,那金黄色的眼就像是被天狗食了正中的月亮,只露出极明亮的边儿,隐隐地透着些许妖异。
崔晔勉力出了府中,冷雨打在头脸上,神智略觉清醒。
他握着缰绳,但是上马的力气都有些不济了,试了几次,反而有些气衰力竭。
正在此刻,一辆马车驶来,不偏不倚停在他的身前。
崔晔抬头看时,却见一道人影从车辕上跳下来,遮雨的斗笠一挑,竟正是康伯。
康伯闪身到了他身旁,抬头看着他:“你看看你,为了个女人夤夜奔走,几乎夜闯皇宫,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还是昔日那个崔天官吗?”
掷地有声,带着严厉。
崔晔笑了笑,眼前有些模糊,康伯上前扶住他,正要将他带回车上,就见阿弦从门内跳了出来。
康伯止步回头,眼神格外讥诮。
阿弦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到他,目光略一对就仍看向崔晔:“阿叔……”她疾步往前,要拉住他。
只是阿弦的手还未碰到崔晔,就给康伯挡住。
阿弦一愣,康伯道:“先前我以为,你知道他的心意,会对他好,但是我越来越担心……我实在担心你迟早会害死他!”
崔晔似乎听见了两人说话,正要支撑站住,康伯却出手如电,在他肩背上急点了几处穴道。
手起落处,崔晔便昏厥过去。
阿弦忍不住道:“你干什么?”
康伯道:“我在救他。你以为呢?你以为他的身体很好,可以为了你冒雨整夜奔波吗?”
阿弦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没想到会惊动阿叔!”
康伯道:“自从他为你动心开始,你就该知道,你不止是你自己,他会为你的那些事谋划,为你的安危着急,甚至为你……但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