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百张面孔(39)
是白满川!
她想要勇猛地站起,但双腿发麻了,根本动不了。墨镜男赶紧拉住她,让她别起来。
白满川赶到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人。
五颜六色在他脸上跑马灯,最后定格成面无表情。他翻江倒海一样的醋意,他无尽的唏嘘,他的悔恨与恼怒,劫后余生,全部凝在一声叹息里:“总算找到你了。”
江沅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他如何能判断他们的逃跑路线?只能在极短时间里发动人查录像监控,沿街寻找,近乎绝望。要不是侥幸碰见他们的车险些撞上垃圾桶,根本找不到人。这些,他一句没提。
高利贷也在适时赶来,见了白满川,一张脸摆在那里,还需要什么保证?
白满川写了一张支票,为首的男人指甲一弹支票,摸一把汗:“早说你认识白满川嘛!大家都是打工的!非要我们追这么久!又害我加班。”男人塞进上衣口袋,“行了!”就走了。
危机过去,江沅磨磨蹭蹭从白满川身后探头出来,想起那交代遗言一样的十万,以及那一句深情的“我爱你”,她真想惨叫一声:“我……我一定还你钱,但是我刚转给你的十万……”
“什么十万?”
江沅拿出手机来看,发现遗言因为信号差,根本没来得及发出去。她赶紧删除:“没什么。”
“你是说秀姐的十万?”白满川转头,“不用了,她希望你用这一笔钱来还债,你就拿去。她一直对你愧疚。”
江沅:“用不用不是你说的,是我的决定。我不会用她一分钱,十万块钱就指望我原谅她二十多年来的遗弃?是不是太便宜了?”
“她用不上。”
江沅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她用不上?”
“我说了,她用不上了!”
她在激烈的斗嘴里,突然停住了。她从这短暂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或许说,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江沅瞪着他,撞着胸口的心跳似乎还没能平复下来,她额头的冷汗还没彻底蒸发,就又遭到一次致命的打击。
她的嗓音被激动的情绪彻底淹没过去了,挤出了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白满川望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判断她的情绪到底是悲伤,是愤怒,还是别的。他只看了一两眼,又叹气似的:“反正她对你来说,也只是一个陌生人,不是吗?”
江沅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她似乎是要站起来,但是心里疼得厉害,两腿也跟着失去了力气:“你在骗我。”她强笑着,“你又骗我。”
白满川吐了一口气:“秀姐这个周末就要走了。”他摇头,“你自己想清楚吧。”
正说话间,白满川的电话响了,他刚接起来,脸色就变了:“上车。”他去拉江沅的手,“快。”
江沅甩开他的手,不高兴:“干什么?”
“秀姐进急救了。”白满川匆匆丢下这一句,“要不要去,你告诉我。”
江沅已经分辨不出他什么时候是演戏的,什么时候又是真的。她甩开他的手:“你是不是想骗我去见秀姐?”
“我没有骗你。”白满川把手机递给她,“不信你自己听。”
江沅一拿起手机,手机就因为信号断断续续,断了线。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相信白满川。
“江沅!”白满川一愣,很快扶着江沅的肩膀,“你信我。”
江沅望见他眼里真挚的诚恳。她被眼前这个人骗过无数次,每一次演技都是同样的诚恳。她仍然分辨不了。
第三次的狼来了,再相信的人要么是傻瓜,要么是大智若愚。江沅内心如同两个人在开辩论会,终于点头了。
“我信你最后一次。”
两人朝着车子飞奔,跑得气都要喘不过来。墨镜男在后面捏着她的手机,大叫:“你的手机钱包没拿!”
江沅头也不回,只听见风声簌簌,冲着耳膜,她的心脏强韧地跳动着。每一分钟都可能成为遗憾终生的一分钟。她耗不起。
她上了车,刚系好了安全带,白满川已经一踩油门往前冲了。
江沅望着一路往前的道路,慢慢平静下来,终于有了闲暇去思考自己刚才在纷乱情绪里,到底为了什么点头了。她的手指无意中摸到包里的杯垫,就想起了秀姐是怎么教她织出来的。自己手笨,但是秀姐教得很耐心,心情很好的样子。她一点一点翻阅过去,甚至连小时候被妈妈抱在怀里的陈旧回忆,也被她翻了出来。
江沅到了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渴望。她希望白满川骗她这一次,秀姐没有进急救室,还是好好的。她想,就算白满川真的骗了她,她也不怪他。
她望着白满川,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你是骗我的吧?”
白满川一阵沉默过后,显然也觉察出她的期望,但也只能残忍地斩断了她的期望:“我也希望是。”
江沅“噢”了一声,转过头的时候,酸楚就涌了上来。她的心口情绪挤得满满当当,不得不深呼吸才能化开。
白满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江沅的声音冒出哽咽的鼻音,眼眶里渐渐蓄满眼泪:“她不会有事的,是吧?”
白满川不知怎么回答。江沅再咄咄逼人也没有用,白满川也不是医生,更不是救世主,但就像野兽受了伤,越是痛苦,越是嘶吼得厉害。
她就是忍不住:“你说句话啊!”她受不了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默,“你说还来得及吗?”
白满川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按了一下,很快又节制地收回。她从那紧紧的力度里感受到安慰。白满川最懂得怎么安慰她,一句不说,已让她的刺全软化了。
白满川:“来得及。”
第35章 第 35 章
她撑着头,望着窗外飞驰后退的风景。她想起了刚才听来的关于墨镜男人的故事,发现他们其实这么相似。
飞车时,人之将死,他们决定交换彼此的故事。她问,如果是你,你会原谅她吗?一个遗弃你二十多年的母亲,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也不闻不问,但是她临死的时候,把她的买命钱给了你。
墨镜男人说,我不会原谅她,但是我会见她一面。因为只要你心里是在乎那个人的,你就会被反反复复折磨,你会想,要是当初我如何如何就好了。你为了当初没有善待他而悔恨。你会恨自己。
他说起自己的故事,说是他曾经失去过一个弟弟。两人相依为命,同住一屋,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常常吵架,甚至弟弟临死之前,男人还臭骂过他一顿。
他说着,声音又开始哽咽了,要是知道他会死,怎么可能说出“你活着还有什么用”这种话?他一直不知道,弟弟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会不会想到这一句。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被爱着的?他常常想这个问题,却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也永远无法弥补。他就是被这些日夜折磨,不得安宁。
墨镜男人说:“他去世的时候,我收拾他的遗物,才知道我一直误解了他。我常常抱怨他整天吃我的,住我的,不务正业,不思上进。我没想到他其实一直在存钱给我买礼物,是我一直想要,又买不起的礼物。他没来得及把礼物给我,我没来得及告诉他,哥哥没有真的怪过他。”
她看了一会儿窗外,再次转头望着白满川,��唆地又问了一遍:“来得及吗?”
“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白满川声音不自觉温柔了,“放心吧。”
她心神不宁地转开视线。
车子刚停好,江沅打开车门就往外冲,她早问清楚具体位置,害怕赶不及。这途中耽误了太长的时间,仿佛无数恐慌在身后驱赶着她,逼得她拔腿狂奔,跑得气喘,心肺剧烈扩张。
她赶到的时候,手术室门外,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椅上的少女:“怎么样了?”她几乎是扑过去,抓住少女的手,“怎么样?”
少女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狼狈不堪,眼泪横流的样子,愣了愣:“你怎么来了?”少女给她让出一条道,焦虑不安地望着手术室的灯管,“还在里面。”
为了同一个人的命运忧心,敌意就暂且放到一旁。少女很是焦灼,坐坐站站,一会儿就去瞧瞧手术室的灯光,看什么时候结束他们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