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月迷城(19)
跟和蔼可亲老父亲般的韩副局长迥然不同,郑严是特种兵出身,性格脾气和行事作风刚正强硬,嘴毒,训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虽然他现在岁数大了头发也白了还一身的病,但只要穿上那身警服,那种经年历炼出的气场就足以镇住市局百里之内的妖魔鬼怪。
在局里周觐川唯一有点怵的人就是他,一见他就觉得头顶绷得发麻。
周觐川试图诚恳解释:郑局,这个案子我觉得有疑点——
郑局平心静气地反问:是吗?那你「觉得」谁是嫌疑人?我现在就给你批个逮捕令直接抓回来怎么样?
……周觐川乖乖闭上了嘴。
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一年后的某天晚上,衍城某门户网上突然传开了一段色情视频。画面是被剪辑过的一分钟片段,全程高能,据说最开始是从某个富二代的小圈子里流出来的,只发布不到十分钟点击就破了论坛的记录,视频虽然已经删了,但楼下的截图无数,哀嚎遍野,请求好心人放出完整版。
正跟周觐川他们一起吃饭的网侦同事被局里一个电话叫了回去,离开之前付朗扒着他的手机看了眼,鄙夷:有钱人真会玩儿啊,这得是喝了多少酒?
周觐川夹着烟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抽,听到他的话视线下意识扫过来。
屏幕上的画面昏沉,高档的酒店套间里,镜头没有拍到两个人的脸,只能看到那名女性瘫软地躺在床上,任人摆布,仿佛一点力气也没有。光线昏晦,她垂下床边的手臂随着视频里淫靡的动作摆动,细弱手腕处一颗黑色的痣尤为显眼,也莫名熟悉。
周觐川微怔,脑海里迅速搜寻着,试图抓住那瞬模糊的记忆。
那支烟即将燃尽时,他终于恍惚想起来,一年前衍艺自杀案的现场照片上,死者左边手臂同样位置上,有一颗一样的痣。
第15章 拾伍
“秦枳出事前不久,跟当年的李轻一样,也曾出现在Soco。”
韩副局听着面前年轻人的汇报,眉头皱起。
“根据目击人的说法,秦枳当晚是在那里应酬,喝了很多酒,人看着有些神智不清。”
周觐川微顿,继续沉声说:“两个同公司的女艺人,在不同时间里出入了同一家娱乐场所,然后一个自杀,一个被逼自杀,事后身边人都证实确实存在潜规则一事,且其中有显赫权贵的参与。以及两年前视频流出来的小圈子里的几个人也是Soco的会员,其中还有人持有股份——我无法相信这些全都是巧合。”
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作响。
韩副局一只手叩在养生杯上轻轻拍着,半晌,未置可否,只慢条斯理地缓缓开口:“娱乐圈、潜规则、权色交易……这些本来就是很敏感的话题,很容易引起舆论的关注和反弹。”
周觐川抬眼,薄唇微抿。
“有声色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一定有交易。”韩局叹了口气,声音沉缓,“最基本的,你要怎么证明,她们是「非自愿」参与进来的?”
周觐川沉默看着面前的人,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奚顾的那张脸,还有那副神色。
柔弱又摄人的,散漫里带着戏谑的,知情还从容隐瞒的。
周觐川忽然觉得有点烦躁,默了少顷,低声说:“要先找到秦枳打算交给记者的东西。”
“如果找不到呢?”
韩局并非刁难,周觐川心里明白,没答话。
“觐川,你想要追寻真相,我很赞同,但你要明白一点,凭我们的一己之力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完全。这世上悬而未决难以定论的事太多了,光是我们市局的档案室里就压着多少年的积案悬案?你的精力有限,不要偏执在一件事上死磕。”
他起身,拍拍一脸沉色的年轻人肩膀,略微提高声调:“行了,秦枳的案子不是有点眉目了吗,先好好查这个。”
“韩局——”
似是经过一场深思熟虑的踌躇,周觐川沉着声线开口:“三年前我想去查那家夜店,其实还有其它原因。”
韩局听着他的理由,慈祥的笑意渐渐从脸上敛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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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o作为一家夜店,地处衍城正中心,隔壁是衍城最贵的公寓盘和被政府圈起来保护的名人故居,向西一公里是政府,再往正北三公里,就是市公安局。
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的时候,陶染脑子里下意识的结论是,能在这样的地皮拥有这样一家店,非富即贵。
这间夜店名义上的老板叫何序,星娱初代偶像,出道有十几年了,曾经风靡整个亚洲,如今虽然人气下行风光不再,但他经商的天赋异禀。以前陶染所在报社的其他同事查过,光是他早年投资的房产这几年就赚得满盆,再加上他餐饮、服装、游戏等等多个行业都有所涉猎且都经营得有声有色,个人身家在娱乐圈里绝对位列前茅。另外有圈中的可靠消息透露说,他手握比重可观的星娱股权,从当年那个险些被刷掉的练习生到如今翻盘成了自己的老板,这人生非常励志了。
而在他诸多产业之中,Soco无疑是最具讨论度的一个。能光顾这里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虽然名义上这是家夜店,但实际并不嘈乱,封闭性强,消费也高,实行会员邀约制,新顾客只有得到资深老会员的引荐才得以进入——当年周觐川为此特意拜托他妈发动了全家直系血亲的人脉,才找到一个比他小两个月的堂叔可以带他进去。
堂叔叫周勤,是周觐川他爸的堂弟。他家那支的周老爷子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宠溺至极,全家奉行着老爷子的旨意把他从小供奉到大,养成他一副骄贵张扬的戏精个性,除了学习跟犯法,他什么事都干。
两个人年纪相仿,从前两家又离得近,打出生就在大人嘴里被比较到现在。小时候多少次周觐川被他爸罚站罚跪的时候,周勤叼着棒棒糖在他面前绕着弯来回走秀,还趁机把自己刚弄坏的东西推到他头上,再嚎啕着召唤出堂兄来评理。
周觐川就吃了天生寡言的亏,更没那个胆子在他爸面前辩解,只能熬到逢年过节时不经意地秀出自己的成绩单,再由陈艳芬女士来配合他演出,在众人面前谦虚地推脱一番:觐川这都是小聪明,哪比得上勤勤啊——这次考了多少分?再努努力就快及格了吧?
后来因为周勤的成绩实在是太没眼看,被他家两个哥哥联合上谏,老爷子无法只能忍痛把他送出国,连带着周觐川的人生也消停不少。
两人一别有十来年,再见面时周勤一改小时候圆墩墩的模样,身材和五官都出落得利落了,西装一穿上,不仔细看也有点商务精英内范儿,只是一张嘴就马上现出原形,还是那副轻浮又自负的腔调:
“贤侄,你们这次又遇到什么案子了?”
“……”有求于人的周队长默默忍下了这个称呼,“保密。”
“哎。”周勤叹口气,像是为了他的不坦诚而苦恼,“你什么都不肯说,这可让为叔怎么帮助你?”
“上个月二十号凌晨三点,有人从扫黄大队拘留所里被拎出来。”周觐川抬起眼皮瞥他一眼,淡淡道,“这件事家里人现在好像都还不知道,要是——”
“误会!那都是误会!”周勤瞬间翻出满面笑容,恭敬地给他斟满酒杯,“我们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什么帮不帮的!……”
陶染听他说到这段的时候,躺在他腿上笑得不行:绝了,你们家的人都这样吗?表面都不动声色的虚伪,然后背地里暗着搞腹黑?
周觐川手指揉着她的头发,一本正经地应声:你以后的孩子也是这样。
陶染拍他的手臂,嗔道:什么啊,关我什么事。
周觐川垂眸看她,神色看不出是认真还是调侃:真的,这就是我们家的基因,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特别沉稳、可靠、优秀。
陶染推他:对不起,周警官,这些没看出来,只看出来你特别自恋了。
周觐川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威胁的声色里带几分笑意:那你再好好看看。
……
陶染睁开眼睛。
桌上的手机还是没有动静,电脑屏保上的翻页时钟恰好翻到了20点整。办公区里其他工位都已经没有人了,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夜色下的衍城,动了动僵痛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