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85)
周子兮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口舌,试图说服他们把官司继续打下去。自沪战之后,不少书局就已经蒙受重大损失,一直都没能缓过来。曾经有人说,一枚炸弹落到四马路上,少了几万本图书,多了两家妓院。虽是玩笑,却也是实情。再加上这几年物价飞涨,图书销量本就不好,翻版书一出,正规书籍更加难卖。很多规模小一些的书局都已经无以为继,有时候预付了作者版税,连付梓印刷的钱都没有,年前才刚有一家因此破产倒闭。而与书局的损失相比,眼下这八百元的罚金根本不能形成威慑力,翻版书商看到这样的结果,恐怕只会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然而,书局方面也有他们的理由。原本这种官司都是由作者起诉,直到最近一次内政部修订细则,才根据民法有关著作权转移的规定,使得出版人亦对翻版侵权享有起诉权。而在此之前,也几乎没有成功索赔的先例。
话讲到最后,书局方面倒是稍稍动了心,表示只要周子兮能说服几位名作者共进退,那他们也愿意奉陪一试。
于是,周子兮又去找那些作者。
其中一位最有名气,但已举家定居美国,发了一封电报过来表示路途遥遥,不便参与国内的官司。
另一位更加不巧,已经去世了。其遗孀回复:“我出版先夫的选集,都有人骂我发死人财,要是再打翻版书官司,不知道要被人怎么骂呢!”
还有一位教授,既没出国,身体也很康健,却只以一封短笺答曰:不愿参与版权方面的争论。
周子兮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去电求见,结果被教授的学生挡了驾。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学生哪里是她的对手,很快透露了教授平常爱去的咖啡馆。她守株待兔,撞了个正着。
教授显然没想到前来求见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年轻女人,不像他通常所见的律师,倒更像是他大学里的女学生,于是欣然放下手上在写的文章,与她谈了几句。
周子兮这才知道,教授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曾经跟人打过好大一场笔墨大战。
那是几年前经济最萧条的时候,《出版法》颁布不久,日报上登过一篇文章,题为《从根本上反对版权》。文中写道,普通市民三四年前还能每年买几十块钱的书报,可现在连几块钱的书也无力购买,经济的压迫使他们限于精神粮食的匮乏。所以,翻版书与其说是伪书,不如说是廉价的普及本,并非侵犯他人财产,而是“充满敬意的翻印”,助益了文化的传播。时下一些进步书籍能够流传一时,也未尝不是翻版书的好处。
读到这番“偷书不算贼”的理论,教授撰文反驳,说文人固然清高,不该斤斤计较于钱财之类的身外物,但也不至于清高到了自己应享的利益被剥夺了,还自以为肩负着光明伟大任务的地步。更何况翻版书时为滥觞,浸而遍地,正规书局受其倾轧,经营艰难,整个出版界都已被置于近乎破产的境地。等真的到了书局集体关门倒闭的那一天,又有谁来为为书贾制造翻版原料呢?
周子兮觉得这道理说得很好,奇怪究竟是什么让教授在几年之后改变了想法。
“后来呢?”她打听这场笔墨大战的结果。
“后来?”教授苦笑,“后来被对方捉到痛脚,说我自己的学生在课上用的西书都是Pirated books,有什么资格来批评伪书?”
周子兮也是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教授继续道:“当时正是汇率高缩,美金一元合国币五元。一本西书动辄几十元,普通学生根本不能承受,要么读翻印书,要么就干脆不能读了。所以,我也算是被说服了吧。翻版书这回事,实在是意识与现实之间的断裂,已经超越‘据法维权’的范畴,不是我辈能评述的了。”
周子兮还在力争:“民国尚未加入万国版权同盟,所谓法无明文规定而不究,虽然不能说翻印西书就是正确的,但跟这桩案子也不完全是一回事。”
这显然是律师的逻辑。教授一时说不出什么,却也没被说服,一边笑一边摇头,表示自己并非真信了这市侩的诡辩,只是不屑与她争论而已。
话说到这一步,周子兮只得作罢了。
其实,也难怪教授不愿意淌这潭混水。若是再引起一场笔墨战,一定又会被人指名道姓地骂上来。不作答吧,就好像做实了罪名。作答吧,又浪费了原本可以用来做正事的时间,最没意思。
而在当时,小报与杂志又尤其的多,一时新开,一时倒闭,出来几个月便不见了,隔一阵换个名字又挂在报摊上。印成铅字的论战比律师在法庭上还要雄辩,反正双方各讲各的道理,甚至根本不讲道理也是可以的。
一圈游说下来,最终只有心书馆的曹博士表示愿意站出来打这版权官司。可惜他的书本身就遭禁,想打也没得打,最多只能当作精神上的声援了。
这场民事赔偿官司最终没能打起来,周子兮对此十分失望。回到事务所,吴予培看见她,还是赞了一声“做得很好”,说完又派了别的案子给她。不用问,也都是些文文气气、体体面面的案子,在写字台的方寸之间就能办完。
在外面当着别人,周子兮也不好表现出什么,回到家中却是百般地不顺意。
唐竞哄她,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了,最后将那支珍珠白的墨水笔一下拍在桌上,道:“什么时候我才能上法庭啊?”
唐竞看得要笑,这才知道这孩子的愿望原来如此朴素。他本想将她搂过来继续哄,说“好好好,你要上法庭”,可又觉得不该如此敷衍。再说她要的东西也比较别致,不似别人家的太太只是想从丈夫那里嗲出多几块零用钱来,就算他说“好好好”也不作数。
于是,他还是坐下认真劝她:“倘若委托人不想打官司,而你作为律师非要人家打,也是有悖职业伦理的。”
周子兮听他这么说,倒是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点头回答:“也对……”
唐竞不由觉得自己好机智,这事竟然就这么被他劝过去了,可下一句又听见她说:“我找别的官司去。”
唐竞失笑,心想莫非还是敷衍的办法比较有用?但其实无论哪一种,他都没经验。身边能拿来做参考的只有吴予培夫妻俩,吴家自然是沈应秋当家作主,他倒是不介意大权旁落,只是周子兮比起沈应秋来,那路子可野多了。
果然,她说到做到。
隔了几日,唐竞晚归,回到家就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周子兮正坐在写字台后面挑灯夜读。
唐竞走过去看她在读什么。人到了身边,她才抬头望了他一眼,一双眼睛又回去看桌上的书与笔记。几本书尽是刑法与巡捕房章程之类,笔记也是第二特院的开庭记录。
一张皮椅子只被她占去一小半,他挨着她坐下,她就由着他坐。他伸手抱她,她也由着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像是在说“乖”,就这么打发了他。
唐竞得了些甜头,自然赖着不走。
周子兮倒也无所谓,趁这机会从笔迹里找出几个切口向他请教:“黑子是什么?三光马仔又是什么?”
“黑子是便衣包打听,三光马仔是探员的耳目。”这些他当然懂,却觉得给她听见都是污了她的耳朵,草草说完就扫开桌上的书本,将她抱到自己膝上。
周子兮却还不罢休,把笔记簿拖回来,翻到正在看的那一页继续:“那探员实施诱捕,是不是可以侵犯人格自律权辩护呢?”
“不好,”他想了想,摇头,“人格自律权在民国并未载入宪法。而且万国禁烟会后曾有过相关规制,允许巡捕房使用诱捕手段,但细则又几乎没有。从这个角度入手,辩护难度太大。”
“嗯……”她应一声便没了下文,只顾着在本子上记下他说的那几句话,好再去查书。
他看着她写,才觉得不对,蹙了眉问:“是烟毒案子?吴先生派给你的?”
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总算放下笔,睨他一眼反问:“我一个才刚入行的新律师,有什么挑挑拣拣的道理?”
唐竞语塞,没想到这句话转了一圈这么快又回到他这里。她转身看着他,倒是笑了,嘴唇贴上来,一双手探下去,是明火执仗的勾引。好吧,不挑拣,他心道,相信如今的吴予培总是知道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