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71)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唐竞不语,一颗心沉下去,只等着她开口。

“我想把周公馆卖了,”她看着他道,“乡下的老宅要是有办法拆分,或者族里有人愿意把我这份收了,最好也卖掉。”

“你这是缺钱吗?”他笑出来,真没想到是这回事。

“钱倒是不缺,”她也笑答,“是你总在说时局动荡,所以我也不打算回去了,留在上海的东西不如早做安排。”

唐竞听得一滞,片刻才回答:“你们家这一支只剩你一个女人,乡下的祖宅若要主张权益大概还有一番官司要打。而且,眼下市面不景气,哪怕是租界西区的地价也不比从前,房子出手价钱不会太好,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周子兮听他满口生意经,脸上偏是笑了,道:“价钱无所谓,反正留着也无用。”

“那好,我回去准备一下。”唐竞点头,心里却像是平白踏空了一步。

她早已经习惯法国的生活,只带了最简单的行李回来,如今再卖掉周公馆与祖宅,余下的就只剩他们的婚姻了。他继续等着,等她提出来。

不料却听见她问:“房子卖掉,对你不会有影响吧?”

“不会,”他正想着其他的事,下意识地回答,“我如今住在汇中饭店。”

“哦,”她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在汇中饭店里。”

唐竞这才幡然醒悟,自知失言,只得用玩笑盖过去:“饭店总是要去的,现在跟从前比起来大不一样,里面什么都有,做什么都可以,莫说是喝茶、吃饭、打牌,就连抢劫、自杀、密谋起义也要去饭店里……”

周子兮看他一眼,淡淡笑着,不再言语。

只这一眼,唐竞便又想起从前。当时的她,不过就是个十七八的小姑娘,自己便会被她一句话引得耿耿于怀滔滔不绝起来,如今的段位自然是比那个时候更高了,他总是会输给她,或早或晚而已。

一顿饭吃完,两人出了餐厅,沿海滩走着。云开了,月亮升起来,在漆黑的海面上映出一道银白色的孤影,随着浪的节奏,被冲散,又再聚起来。唐竞没提回城的事,周子兮便也不问,只是一步步走着,仿佛根本无所谓去往哪里。

“吴先生已经提出辞呈,”周子兮告诉唐竞,“等新公使赴任,手上一点交接工作完成,他就离开日内瓦了。”

“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唐竞问。

“他想回上海,”周子兮回答,“还是执业做律师。”

“这样也好,”唐竞点头,“他这人眼里揉不进沙子,这次的停战协定算是伤了他的心,以后这种事只会更多,现在辞职,也算是全身而退。”

听到这消息,他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做律师做得名利双收为人敬仰,而后从政,到头来却被当作卖国贼唾骂,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正如吴予培所说,弱国无外交,这其实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

“谢力如今还跟着你吗?”周子兮又问。

唐竞摇头,当年那件事他没对任何人提过,更没有刻意派人去找过谢力,只是一直留着这份心思,打听着一个善赌又好枪法的洪门弟子。

“那华莱士小姐呢?你后来见过她没有?”周子兮却又提起宝莉。

唐竞心中颤了颤,一时不知她何来这一问,但很快就明白她大约是想到了多年前那场为吴先生践行的晚宴。吴予培、谢力、宝莉,还有他们两个,五个人坐在华界南市一间淮扬馆子里一起吃饭,留下一张合影。周子兮只是寻常怀旧而已,并无其他意思。

“华莱士小姐去了美国,”他于是如实回答,“去年又被派回来一趟,我没再见过她,只是在报纸上看见署名P. Walsh的文章,知道她去过西北采访。”

话说到此处,那别墅已在眼前。“吱呀”一声,唐竞打开铁门,两人走进院子里。没有灯,唯月色皎皎。不知何处,晚香玉正盛放,香气馥郁,叫人沁心忘暑。

那你呢?唐竞忽然很想问,你会去哪里?同谁在一起?话已经到了嘴边,却终于还是没有问出来。

“我也是该回去了。”他对周子兮道。

“真的还是假的啊?”周子兮回身看了他一眼,是嗔怪的目光,仿佛觉得他这个人甚是没意思。

幽暗中,唐竞亦看着她,知道她又带着几分醉意,才笑得这般摄人心魄。

“还有事问你呢。”她继续。

“那问吧。”他等着。

她走近一步,伸手贴上他的手,掌心摩挲着掌心,手指从他指缝间穿过去。他完全不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只觉这园子里所有晚香玉的气息全都涌向他。

结果,她只是拿走了他的手杖扔到一旁的草地上,一条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又如从前一样整个人往他身上挂。

他措手不及,搂着她的腰往前趔趄了几步,直到把她抵在院墙上。

两人气息相闻,她笑起来:“还真是站不住……”

他又要被她气死,可看着她,却觉得她脸红了,呼吸浅促。那个角落连月光都照不到,不知为什么,他看得出她两颊的绯红,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一层带着微微汗意的光,以及胸前的起伏,就是这么清纯,偏又是那么诱惑。

“子兮,” 他轻声对她道,如叹息一样,“我已经不一样了。”忧心许久,终于还是说出来。

她看着他,却是不语,忽然伸手上来拉开他的领结。

“你做什么?”他心里早已缴械,却还是捉住她的手。

“我看看哪里不一样啊……”她在他耳畔道,又动手解他领口的纽子。

唐竞忽然就做了决定,这个绅士他不当了。

次日,唐竞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周遭的香气隔了一夜,愈加暧昧而绵长,可身边的人却是不见了。

对他来说,这感觉其实一点都不陌生。过去的那几年里,每天睡下去,闭上眼睛,她总是他身旁,醒来之后,却又是一个人在床上。还有,那些梦境,他看到有人走进来,举枪对着她的后脑,而他不能动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扳机触发的那一瞬,她仍旧在对他笑。

只有过几次,并没有人进来对她开枪。他那么快乐,心想莫非是在梦里。结果醒了,真的是做梦。他只得静静地笑,笑得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这个早晨也许是一样,他一向睡得极警醒,今天却一点都没察觉有过什么动静。他不禁怀疑,自己其实并没有醒过来,还是在做梦。

他披了晨衣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周子兮正坐在外边院子里喝茶,脚下是翠绿的草坪,绵延伸向远处波光潋滟的南中国海,水天一色的碧蓝,仍旧像是在梦里。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许久,直到她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对他笑。他推门出去,走到她身边,俯身吻她。旁边仆役倒是很识眼色,悄声退了。他坐下抱了她,她两条手臂便又缠上来,睡衣下是柔软的身体,温暖,馨香,实实在在,他这才确定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美梦一场。

“为什么是在香港?”她靠在他肩上,忽然问。

昨夜,他们说了许多,只是这个问题尚未涉及。

“有些公事,正好在这里。”他回答。

话倒是实话,时局动荡,有身家的人总是要找退路的,比如穆先生。此行的确是因为公事前来,但却不是选在香港见面的全部原因。锦枫里还在那里,张帅也还在那里,要是这样将她带回上海,也是太过挑衅了。毕竟,她可以说就是导致张林海几乎失去一切的诱因。

随后的一个礼拜过的是仿佛神仙样的日子,他们在浅水湾游泳,太平山上野餐,或者只是租一艘船出去海上漂着。

从海滩回来,两人在浴室里洗去沙粒。水雾细密,很快充满了整个玻璃间。他忽然又想起小公馆里的那一夜,他那样绝望地坐在淋浴龙头下,而她蜷缩在他怀中,好像彼此就是世上仅存的暖意。

他如从前一般从身后抱着她,在她耳边说:“那时候只能送你走,你别怪我。”

“我从没怪过你。”她摇头,转过身对着他,自他胸口摸下去,停在那处伤疤上。

几年过去,已经浅淡了许多。只是眼前这双手,从手腕到指尖细白依旧,还是曾经少女的样子。他握了她的手,将她抵在墙上吻着,背后是光滑可鉴的黑色印度大理石,与她的裸肤形成触目的对比。他早已昏了头,却又忽然奢想,分别的那一夜,也许不仅是他记住了她的每一处,她其实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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