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50)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高经理是来送礼的,一尊金镶玉的送子观音,装在玻璃匣子里搁在茶几上。“眼看日子近了,都没收着喜帖,”老高开口,“厂里几个老人商量着,贺礼总还是要送过来。”

周子兮点头谢了,听着这话就知道他们准是也听说张颂尧私奔的事情了,今天是来探消息的。

“厂里最近好不好?”别的话也不能讲,她只是随口寒暄。

高经理便也顺着她说下去,如今日本棉纱好销,华商纱厂开机就是亏损,自去年跟着纱厂同业会稳定纱价,生意才好做了一点。

周子兮隔一阵才应一声,是听不懂也无所谓的意思。

“谁知道交易所里那些掮客不高兴了,他们做了长空头,现在纱价回升,断了他们财路,天天到厂里搞事情。”高经理继续。

周子兮心中一动,只说了一句:“这事您得去找唐律师。”

老高抬头看她一眼,哎哎两声。

“事情不管了没了,都给我个消息,我等着。”她又添一句。

老高又是哎哎两声,点头应下了。

礼已经送了,话也已经说完。周子兮站在三楼窗口看着赵得胜又把客人送出去,并不知道这个隔两条马路就避开汽车的老高会不会去找唐竞,她又能不能等到这个回信。

然而,随后的转折却与任何一种梦境都不一样。

也是在第五日,她的那几位族叔登门拜访,带着另一份聘礼与另一张庚帖。她看见上面的名字,简直就要冷笑出来。

“回去之后,你不用再去想结婚的事。”她还分明记得,他曾这样对她说。结果,却只是换一个人罢了。整件事变得如此讽刺,就好像是一场利用又反被利用的游戏。

“子兮你怎么说?”族叔问她,语气威严,又带一丝唯唯诺诺。若不是亲耳听见,还真难相信有人可以同时做到这两样。

“你们都答应了,我还能怎么说?”她反问,接了那张庚帖,站起来叫得胜送客。

那天夜里,她又做梦,而那梦境却总是关于黑暗里与他在一处。比如那个除夕夜,或者仅仅几天之前,她在他房中。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直到又梦见那一幕。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夜幕下一双眼睛看着她。

“我想要你。”她亦望着他回答。

她曾以为那只是不得不说的一句话,若不是因为酒醉,她很可能说不出口。但再梦到一次,却又不能确定了。也许仅仅是在这一个梦里,而梦是不讲道理的,她放下所有因果,以及过去的种种,忽然发现自己确是想要他,哪怕他囚禁过她,又欺骗了她。

婚礼这一天终于到来,公馆里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她的族叔与婶娘们又来了,另加两个堂姊妹,算是她的傧相。倒是要谢谢她们,她这个人连朋友都没有,要不是亲戚相帮,怕是傧相都难找。虽然她还分明记得,当年父亲葬礼之后,也是这两个堂姐妹对她避之不及,以为她疯了。

梳妆停当,她又是一袭白衣,头纱披下来遮住大半面孔。听见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她走到窗边去看,只见车已经备好,沿细石车道开进来,绕过喷水池,在门前停下。

除去周公馆原本的那辆福特,锦枫里另派了两辆轿车过来,都是扎了玫瑰的,瞧着花团锦簇。一个戴大盖帽的司机正指引众人上车,既殷勤又得力,长辈们坐周公馆的车先走,余下一部花车给两位女傧相。

周子兮从楼上下来,去哪里,怎么做,都有人告诉她。于是,她索性只听别人调派,坐进最后一辆车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

前面两辆车先后离去,女佣把白纱裙摆塞进车内,这才得以关上车门。周子兮只是看着,就好像旁观者一般事不关己,心想做傀儡倒也省力,一切都不用操心。

汽车发动,驶出院门。

“周小姐……”司机开口。

她这才发觉,开车的是谢力。

许久,她不曾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吴先生,公使团,香港,马赛,日内瓦。

直到汽车开出租界,拐进一条小路停下,谢力开了车门叫她下去,又把她塞进另一辆车里。

吴予培也在车上,只是与谢力隔窗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敲了敲车内的隔断,关照司机出发。

汽车继续往北走,周子兮看着车窗外面,一时怔忪。

“这里有些衣服,”吴予培指指她脚边的一只软箱,“你可以到机场去换,还有护照和旅行支票也都在里面……”

“是他准备的?”她问,好像才刚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予培点头。

“他要我到哪里去?”她茫然。

“他说随便你想去哪里。”吴予培总算把那句话说出来。

周子兮一震,这是哥哥说过的话,随便她想哪里,他都供着。

“那他会怎么样?”她忽然想哭。

吴予培知道她问的是唐竞,却不知如何回答,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

“要是我走了,他会怎么样?”周子兮又问了一遍。

“他会想办法。”吴予培安慰,可这话听着却是连他自己都不信。

周子兮静了片刻,突然拍打车内的隔板,对司机喊道:“调头!立刻回去!”

司机并未动作,吴予培规劝:“你就算回去也帮不了他。”

“怎么帮不了?”她反问,“不是要我嫁给他吗?我愿意嫁给他。”

片刻静默之后,吴予培终于开口,对司机说:“回去。”

原定举行仪式的时间已经过了,礼堂内音乐响起来,又静下去,无关人等都在讲闲话,嗡嗡响作一片,在这初夏的午后尤其催眠。

唐竞索性在头排找了位子坐下,只等着邵良生那伙人把事情搞清楚,等着他们去向张林海坦白——车子派出去两部,回来也是两部,但其中之一不是花车,而是周公馆的那辆福特。族叔,婶母,以及女傧相都在车里,只是不见新娘。所以,今日这婚是必定结不了了。

想到此处,他倒是有些好奇,张林海听见之后,是不是还会再去找个女人来顶了新娘的位子。

就在这时,邵良生果然从外面进来,隔着老远都看得出满面通红,衬衫的领口早被汗水洇湿了。唐竞看着此人一路小跑到前面,俯身凑在张林海耳边讲话。而后张林海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唐竞便也站起来,等着那雷霆之怒,可结果却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

张林海只是对他说:“周小姐在路上遇到外交部的车队,新任外长此刻正在外面,你跟我一起出去迎一迎。”

唐竞一怔,落在后面,从礼堂走出去那一段路上,心里已然问候吴予培数遍。

待他走到门口,张林海早已迎着一行人进来,为首的想来便是那位外长了。而唐竞却直奔那辆失而复得的花车过去,新娘正从车上下来,抬头看见他,只一瞬的惊鸿,便已放下面纱。

“不要看了,坏运气的。”走过他身边时,她轻声道。

唐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只觉心跳得厉害,却还是转身一路望着她进了会馆。本以为必是路上出了意外,直到看见她,听到她的声音,才想到另一种可能——她竟是自愿回来的。这个念头叫他有一瞬的失神,却又不得不迫着自己回到此时此地,赶上张林海与外交部的那一行人。

其中,吴予培正侃侃地说着:“……周小姐关心时事,在晴空丸案与新兴号惨案后几次写信给我,观点颇有见地。于是我建议她中学毕业之后,到法政大学继续读书。今日她出嫁,恰好是我出发赴任的日子,虽然时间紧迫,但我无论如何还是要来送一送她。”

隔着几个人,唐竞看着吴予培,听他说完这番话,直觉哭笑不得。只为今天这一日,为了他唐竞与周子兮,这正人君子怕是把这辈子没撒过的谎全都补上了,又不知应下那外长多少要求。

而那边厢吴律师的话还没说完:“我与部长说了此事,要挟若是不能来,就不上飞机,部长这才依了我,到这里来转一转。”

众人听到此处都捧场地笑起来,那外长也笑道:“吴先生这算什么话?张帅家里办喜事,我不曾拿到帖子,正好碰上这样的机会,当然得不请自来。要是新人不嫌弃,我还愿意为他们证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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