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33)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一点都不意外,那些已然久远的记忆争相冒出来,仿佛又是年幼时的她站在这里,目送父亲出门办事,再翘首以待他的归来。后来,这份期待又转到周子勋身上,结果显然很坏。若非要说出一个好处,大约也只叫她懂了“所托非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而现在,竟是轮到这个人了。

不过几个月之前,他们之间还是陌生人,而后又变成囚犯与狱卒的关系。若按常理,他只会比周子勋更糟。

她不禁为这个念头好笑,也是真的轻笑出声。然而,当脑中又出现除夕夜里的那一次拥抱,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胸膛的坚实,呼吸的深长,以及一双手在她背后留下的暖意。顷刻之间,似是有种要落泪的冲动,半是因为迷茫,半是出于烦躁。怎么办?她问自己。

隔了一日,唐竞接到赵得胜的电话,转达周小姐的请求,还是那件事——新兴号案子在租界临时法院开庭,她想去旁听。

他并没立刻答应,搁下电话,叫秘书查了行事历,这才回复说可以,他会带她去。

其实,这件事已在他脑中转了许久。他大可以在她第一次提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下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还要费这许多周折呢?

他从前也带她出去过,去公馆或者学校看她,现在其实也是一样的,但他却会想得格外周全,务必叫旁人看起来稀松平常,觉得他们俩之间只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不禁自嘲,这大概就叫做心里有鬼吧。

孤岛余生 9.1

开庭那一日,唐竞替周子兮写了假条,托谢力送去弘道女中,自己又开车到周公馆,接了那位周小姐去租界临时法院。

周子兮上车还是坐在后座,不知是不是错觉,唐竞总觉得她比从前太平了许多,既没有要求坐到前面来,也不问到了没有,只是坐在那里,隔窗看着街景,在后视镜中留给他一个侧脸。见她这样,唐竞便也无意攀谈,却又觉得车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所幸,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这临时法院,其实就是原本的会审公廨,才刚改了名头不久,去掉了“会审”二字,是临时过渡、准备交还领事裁判权的意思,亦是“大上海特别市”计划的一部分。

听上去像是一个不错的转变,但唐竞却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比如除去院长与推事是中国人,这临时法院里还另有一名外国书记官,掌管着所有案件的分派,判决的执行,甚至整个法院的财政大事,不是院长,胜似院长。而且,沪上各国领事倘若觉得某桩案子关系重大,依旧可以来这里旁听庭审,并且发表意见。就连庭上的法警也跟从前会审公廨时代一样,全部由工部局聘用派遣,身上穿着外国巡捕的制服。

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叫唐竞看得好笑,却也只能用吴予培说过的话安慰自己,如今的一切就好像在滩涂上造城,看着是东一点西一点,进两步退一步,但总也会有拔地而起的那一天。他虽然悲观,却也希望现实真的能这样,至少别叫老实人失望。

两人走到庭外,时间尚早,但来听审的人已经挤了一个水泄不通。

也是难怪,这一阵,新兴号惨案的报导连篇累牍,吴予培所谓“国民大律师”的称号也口口传扬,除去关心案件发展的热心市民,还有那数百船难家属,以及沪上各大中外报纸的记者,这人头济济的场面早就可以想见。

开庭时间将近,法警打开大门,只一眨眼功夫旁听席已坐得满满当当,中间和两侧的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就连窗外都有踩着石头探头看进来的观众,偌大一间屋子里充斥着嗡嗡的人声,泛着各色人等的体味。

周子兮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挤在人群里茫然不知所措,最后还是被唐竞护到一旁。

“这还怎么看啊?”她不禁丧气。

唐竞心想,你总算开口讲话了啊,嘴上却仍旧不语,转身径直离开,沿着走廊出去。周子兮不明就里,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去,却也赌气,偏不问为什么。

直等到唐竞找上一个相熟的英国法警,她才算猜到是怎么回事,眼瞧着他将一张折好的钞票掖在掌中,趁着握手的功夫,已然递了过去。那动作一气呵成,溜得不行,一望便知是老吃老做。法警得了好处,自然会意,随即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档案室内,推开窗望下去,恰好就是法庭。

再看左右与对面,也有不少人被带到楼上来观审,大约钱多脸熟,只有他们是单间,搞得好像是戏院的包厢。

待法警离开,周子兮才对唐竞方才的行径表示不齿,亦学着他的样子与他握手。唐竞只当她在演哑剧,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却还将那只手捏在掌心。

许是看错,他觉得周子兮微微红了脸,他从没见过她这样。

总算楼下的推事救场,敲击法槌,宣布开庭,嗡嗡的人声也忽而寂静。

“开始了。”她轻声对他道,抽回那只手,转身趴在窗口。

唐竞站在她身后亦往下看,脸上却是静静笑起来。

楼下法庭内,一名中国推事已坐在审判官的高桌后面,身旁果然还是有洋大人观审。两人并排而坐,仍旧是会审公廨时代mixed court的模样。而那洋大人也不是陌生面孔,就是新兴号惨案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那个美国总董。

至此,一切都与唐竞他们所预料的一样——美国人是关注这个官司的,也就是说中方在公断会上并不至于那样孤立无援,结果也并非毫无希望。

庭审开始得有些沉闷,依照审理规程,推事要核对原告与被告的身份。单单诵读那361名罹难者的姓名,就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公堂上旁听的民众倒是十分肃穆,听着那96名船员以及265名乘客的名字,久久寂静无声。

而后,推事请原告陈情。

吴予培从原告席上起身,代表船难家属会发言。与方才漫长的名单相比,他此时的言辞却是十分简略:民国1X年1月19日傍晚5时,四百余旅客、船员在上海口岸登上通达公司船舶新兴号。是夜9时许,新兴号行至泰兴口岸附近,突发事故,船身严重破损,江水涌入舱内。四百余人中共计361人未能逃生,葬身江底。新兴号船东通达公司至今未有支付船难家属分文,是以恳请庭上裁断,责令其支付抚恤金,赔偿船员及乘客的生命损失。

听到此处,周子兮轻轻说了一句:“吴律师怎么没提到日本人?”

“吴律师为什么要提日本人?”唐竞反问,可才要细说却又被周子兮“嘘”一声打断。原来,庭上已经轮到被告发言。

见她头也不回,只专注望着下面,唐竞既好气又好笑,只得心道,你且看着吧。

对方代表律师宋则茂起身,说出事故的另一半:新兴号为钢铁制单叶船舶,至案发前下水开行仅一年零三个月,吨重1206吨,马力750匹,吃水十尺。1月19日傍晚由上海出发,沿长江溯流而上向扬州行驶,共载船员106人,搭客294人,另有货物若干,运转良好,载重匹配,完全处于适航状态。直至当夜9时许,船行至泰兴口岸附近,夜深雾重,才发生了之后的撞击与沉船事故。通达公司船东虽为遇难者哀痛,但此次船难并非由我方轮上机械故障或者人为疏漏所致,恳请庭上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说到这里,旁听席上已是议论纷纷,大约都是周子兮方才的问题,为什么原告被告双方都不提日本人?

唐竞不禁冷笑,显然那宋则茂也是骑虎难下。公断会的仲裁员之一就坐在审判席上,既然“夜深雾重”是他在公断会上辩称的理由,此时若不想被视作假证,就只继续抓着的这个由头不放,哪怕这四个字等于是白白送给吴予培一城。

公堂后面,旁听民众喧哗依旧,法警的喝令没有多少效果,推事只得又敲了一通法槌,庭上这才安静下来,好叫原被告双方举证。

吴予培自然又请出春明号船长,并出示泰兴口岸气象记录,以证明当夜天气晴好,事故的发生的原因并不存在被告辩称的不可抗力。

进行到此处,被告席上的何至来面色已然不好,一把拉过宋则茂耳语,看脸上的表情也似是有天大的冤枉。

宋则茂更是无奈,起身继续向春明号船长提问,这才迟迟引出日轮吉田丸违反航章,侵占他轮航道行驶的情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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