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余生(104)

作者:陈之遥 阅读记录

小说简介:唐竞第一次见到周子兮是在远洋轮船码头。那时,他二十六岁,耶鲁大学法政科毕业,领了中华民国司法部颁的律师证,刚刚满一年。而她十七岁零两个月,坐船从美国回来,是为兄长周子勋奔丧。唐竞记得那日天气很热,尚不过九点,阳光已是白炽,把他那辆黑色奥斯丁汽车的顶篷晒得滚烫。他坐在车内,亚麻西装早就穿不住,松了衬衣领扣,隔窗看着汽轮缓缓靠岸,皮肤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侧的太平划之间灵活穿梭,一点一点将舷梯放下来。点击展开

夜里睡下去,她钻到他怀里来,就像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但也是因为做过太多次,以至于他立刻就体会到其中的不同。

“怎么了?”他在黑暗里轻声问她。

“那书我译不了。”她回答。

“为什么?”他又问。

“我妒嫉。”她笑。

但他却从她的声音辨出一丝抽泣。“到底怎么了?”他低头下去,试图借着月色看她。她却只是摇头,深埋在他胸前,避开他的目光。

他没再追问,任由她藏在那里,抱着她,轻抚她的背脊。

这个动作反倒叫她落泪,终于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遇到那么多事?”

唐竞顿悟,是因为书里的那一段,宝莉第一次离开上海,他已经打算同行,后来却又留下了。或许还有婚礼前夜的那一通电话,满室回荡着俄狄浦斯的咏叹,他对宝莉说:我走不了了。

“我多怕你那个时候不在了……”未及他说什么,她已呜咽出声,一时间涕泪滂沱,双手探进他睡衣里面紧紧抱着他。

这句话在他们来美国的邮轮上她就说过,唐竞忽然意识到,他以为了解她的一切,却从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都在自责,甚至迁怒到做律师那段经历上去。她的那点心性不见了,就是因为这个。

想到这些,唐竞好气好笑,心中却又绞痛。他捧起她的面孔,拇指抹去泪水,看着她,对她道:“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什么都不是。既然遇到了,就没有另一种可能。”

她趴在他身上望着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好像梦游。

“听见了没有?”他摆出一副家长派头。

她便也像是回到十几岁的时候,收了泪,点点头。

“记住了?”他又问。

她微嗔,看着他得寸进尺。

他怎抵得住她这样的目光,翻身压了她吻下去。而她启唇,默契却又美好如初。

夜已深,两人相拥躺在那里,半梦半醒 。

唐竞忽然又问:“那张照片做什么藏起来?”

周子兮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藏就藏着吧,看将来哪个有缘,发现我们躲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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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铺垫之后,战争终于结束。

上海的邮路一通,唐竞和周子兮就往吴家拍了电报过去,信也寄了几封,却很久都没有收到回音。越等便是越心焦,也不知吴予培与沈应秋只是搬家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

回信不曾等到,洗衣作老板的儿子倒是回来了,还带着一枚紫心勋章。当然,跟他一道去欧洲的那些华人青年也有几个没能回来。

不过一年半功夫,出发时的男孩如今已经是男人的样子。他对唐竞说起今后的计划,打算回去父母店里帮忙洗衣裳,同时读夜校把高中文凭考下来,还满不好意思地讲,如果有可能,还想升大学,再读法学院。

唐竞听着,竟有一丝感动。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市侩俗人,也总是以此为借口,做着俗人该做的事情。但如今总算也做了一件不俗的事,让一个差点当了“精忠義”弟兄的孩子立下了做律师的志向。

当然,与吴予培比起来,这件事实在太小太小。

直等到秋天来临,终于收到一封上海来的电报,纸上简单的几个字:予培入狱,乞速归。

甚至不需要商量,他们便已经做出决定,定了最近一班回国的邮轮,两个人,带着唐延同行。

在海上一个月,轮船终于靠港。

唐竞在码头叫了汽车去毕勋路,车子一路开过去,车窗外的街景熟悉又陌生。

V字胜利纪念门已经立起来,路上同从前一样的繁华,但行走的人、往来的车,都可能不是曾经的那一些了。

外滩的房子倒是还都在原来的地方,但美国人立的常胜军纪念碑,英国人立的赫德像,以及英美法一同立起来的和平女神,都已经不在原处。听司机讲,才知道是战时被日本人拆了,熔铸炮弹去了。

不多时,车开到毕勋路,远远就能看见曾经种下的那株紫玉兰已经高过院墙,枝桠舒展。他们从车上下来,一时间竟有些怯怯,不敢去撳电铃,生怕门后的故人也已经变得认不出来。

所幸,沈应秋听见声音,出来迎他们。铁门生了锈,吱吱哑哑地打开。隔着八年的时光,里面的一切果然都已经旧了。沈医生瘦了许多,穿着从前的旗袍,空荡荡挂在身上。周子兮一句话没说,已经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你现在倒是好,全部美国派头”沈应秋拍着周子兮玩笑,又上下打量唐延,说“怎么已经这么大个子了?”

几句话都是笑着说的,眼睛里却已经沁出泪来。

“孩子呢?”周子兮当然想到吴渊。

“跟着娘姨出去。”沈应秋回答,转身抹去那一点泪,请他们进去坐,自己去厨房倒茶水。

才刚下过雨,青石地上爬着几只蜗牛。唐延好奇,蹲下来细看。周子兮与唐竞心急要问吴予培的事情,便也随他在院子里玩,跟着沈应秋进了客堂。

两人进去坐下,又听见外面钥匙开门的声音,隔窗望出去,是娘姨提着小菜篮子进来。

“哥哥……”还有细嫩的一声唤。

正蹲在地上玩蜗牛的唐延抬起头,看见娘姨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瘦瘦小小,三四岁的样子。起初,女孩眼中好像还放出光来,等看清楚他的面孔,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吴渊呢?”周子兮已经意识到不对。

这一问出口,沈应秋便又落下泪来,却还是没有发出半点饮泣,只是背身过去,无意义地弄着那几只茶杯。

26.1

隔了许久,沈应秋才从厨房出来,把经过告诉他们,尽可能地简略,尽可能地不动感情。

事情发生还不到一年。那一天,吴渊坐了父亲的汽车去上学,车子一发动就爆炸了,孩子与开车的安南司机一起死在了车当时,吴予培已在伪政府任职,但又才刚协助转移了盟军设在真如的电台。这一枚炸弹一炸,甚至连是哪一方动的手都不能确定。

大人们说着话,两个孩子也走进来听。沈应秋叫了声娘姨,娘姨即刻会意,马上过来哄着他们去厨房吃点心。

“出事的时候小沁三岁多,只知道哥哥出去上学再也没有回来。”沈应秋解释。

周子兮看着孩子们的背影,唐延今天身上穿的外套西裤,她也给吴渊买过。战时寄包裹不容易,衣服总是一寄就是好几年的。也许当时吴渊就穿那些衣服,也许就是因为这点相似,才有了院子里初见时的那一声“哥哥”。

大人们听得动容,吴沁却因为这个误会心里生了芥蒂,唐延与她说话,她只是低着头不理。

支开了两个孩子,三人进了书房,才开始说正事。

唐竞开口便问:“予培进去多久了?”沈应秋回答:“战胜接收之后不久,就有人来把他带走了,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周子兮一听便是意外,怨了一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们?”沈应秋惨淡笑了,答:“当时以为一切都说得清楚,而且予培走之前特别关照过,眼下的形势,你们还是不回来的好。”

话说到此处,沈应秋着意看了唐竞一眼,欲言又止。

唐竞已明白个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读到过几张上海的报纸,自光复以来,此地除去锄奷,便是惩治黑势力,连穆骁阳都被点了名字。那时,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经说的那番话—之所以有帮派的立足之地,是因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经没有了,帮派也是该式微了。

但这些跟吴予培的身陷囹圄比起来都只是小事情,唐竞亦有些责怪这过分的小心,只得深问下去:“但予培是有正式任命的,当年我离开之前来这里找他,他给我看那时的情形恍若还在眼前,隔着门甚至能听到吴渊嬉闹的声音,书房还是一样的书房,却是物是人非了。

“是有啊,”沈应秋苦笑,“他被人带走的时候,就是带着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为去去就能回来,结果一走就是几个月,只知道人关在提篮桥候审,其他一点音信都没有“不曾请过律师会见吗?”唐竞更加意外。

沈应秋摇头,笑得讽刺:“从前家里吃饭喝茶,来来往往都是律师。这几年打仗打下来,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牵连不清。”锄奷不是小事情,不是过命的交情的确没人愿意插手。可想而知,发往美国的那封电报已是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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