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城(36)
利娅温柔地看了一眼阿最,忍不住流出某种特殊的情愫,可一想到二人现在的关系,随即一阵巨大的失落。她强打起精神,笑着如实说出她知道的信息。
“他是猎户的儿子,自己也是一名猎人,从前一家人都以打猎为生,只因今年天气诡异,猎物锐减,无法支撑生活。他才被迫进城找活干的。不过他十分厉害,不仅仅是猎人,哦,他只是个猎人,不过如果他是猎人的话,这个世界就是猎物,他……”
利娅没有再往下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真的相信?”莫老太太闭着眼皮,默默听利娅说完才睁开,她的年纪够大了,已经不用看了,有些东西,光用听的就足够了。
利娅沉默了,该怎么回莫老太太呢?其实她自己似乎很相信阿最,似乎又不信,阿最总是给她某种怪怪的,不可言喻的感觉,却说不出哪里怪。她确实曾怀疑过阿最的身份,可是每当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一点迹象出来,利娅总会迅速喊打喊杀地将它扼杀掉,连根拔除。
无论如何,阿最毕竟是救了自己的啊。那天,在那样的情形下,阿最若是撒手不管,独自离去的话,事后绝不会有人追责他的,从头到尾完全是自己的错责,酿成的苦果应由自己一人尝下。
可是阿最回来了,不仅回来,面对那一群心怀叵测的人,他奋不顾身救出了自己,利娅后来才想明白当时的情形是如何的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闹出人命。
那里是荒山,风景美虽美,却也致命,伤了人,只要往山中多行一里路,挖出大坑,将人埋下,这件事永远不会被人发现。所以爸爸的叮嘱是多么地富有远见,自己只是赌气稍稍跑远了,离开他划定的区域,祸事立即袭来。
莫老太太平静地说:“他的目光十分的浓稠,就像超市里售卖的质量最好,极富黏性的优质胶水,一旦盯住什么就把它牢牢粘住,非要揪些什么东西出来才肯罢休。你应该相信一位老人家的话,尽管老人家并不都拥有杰出的智慧,但广博的阅历总能弥补一部分缺失。”
利娅默不作声,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会对善待自己的人产生无限的信任,盲目执着且自欺欺人的无底线的信任。这个秉性一直没有变过。爸爸,余二和云姨一直是她信任的人,阿最刚刚迈进门槛,莫老太太就立在门外,随时可能进去。
“我的记忆里收藏着类似的目光。那束目光的主人是我的哥哥,他生前是一名杰出的刑警,事业生涯极其成功,担任过位阶最高的警监。他一生得到的勋章可以摆满一间屋子,而且那面墙必须建得结实些,否则可能会垮塌。”莫老太太的脸上绽出利娅从未见过的祥和笑意,从前的她总是那么一副难以捉摸的面容,在冷漠和阴沉之间徘徊。
“他顶住来自上司施加的巨大压力,单枪匹马,在异常艰困的环境下侦破了许多件大案悬案,把好几个大人物拉下了马。我至今仍记得他们遭逮捕时鬼哭狼嚎的样子,他们,他们……”莫老太太突然弯腰大笑起来,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流了出来:“他们的两条腿软了,筛糠似的,走不动道,只能由两个强壮的侦查警察使劲拖拽着他们前进,那画面,即便隔了三十年的今天回想,也够滑稽的。”
莫老太太嘴角仍挂着笑,她不依不舍从那段回忆中醒来,一边擦着泪,一边怀念感慨:“我很以他为傲。”
莫老太太叹一口气:“年纪大了,没有未来可盼的,容易追忆往昔,你别介意。”
利娅笑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回忆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可惜哥哥一世英勇,赞誉无数,死后留下的几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成才成器的,败尽了他活着辛苦积累下的名声。”莫老太太露出愠怒,微微叹气:“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相信我,这样的犀利眼神绝不会由普通的猎户能够练出的。猎物和田野磨不出那种眼神,只有变幻的人世才能。”
沉默大口大口地吞噬了利娅,利娅的内心开始了激烈的挣扎。
外面的嘈杂声打断了利娅的挣扎,不知从哪来了三辆一模一样的车,利娅想起最前面的黑色轿车,正是妈妈忌日那天一早离开的那一辆。
“你先走吧,我的家族律师到了,我有的忙了。”莫老太太抬抬下颌,努力挺直弧度的腰杆,利娅仿佛看见一位浴血的士兵,正举起他那柄闪着银光的长矛,欲要迎敌。
利娅尽量放慢步伐,缓缓地与这帮人擦肩而过,她稍歪着脸,用余光仔细打量他们。走在最前面,手提公文包的那人大概是莫奶奶的家族律师,有过一面之缘,而且利娅觉着律师身上独有一种气质,难以言说。她将这份感觉曾告诉余二,但余二告诉她,那是追逐金钱的紧迫和贪婪混合的味道。
律师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个个都神色严肃,戴眼镜的那个瘦高个,利娅认识,是莫老太太的娘家大侄子,平常数他来的最勤,利娅就记住了他。另外几个和他的面庞颇有相似处,或许是他的兄弟侄儿之类的近亲属,他们很少来,利娅认不得了。
利娅坐上了车,阿最却迟迟没有出发的意思,他对这帮人表现出莫名的浓厚兴致。
“他们都是谁?”阿最终于忍不住发问,脸还朝向外面。
“莫奶奶的律师和侄子……们吧,应该是的,因为不会有其它的人在乎莫老太太了。”利娅回复阿最,语带怜悯。
“他们来干嘛?”阿最又问。
利娅觉着他的问题毫无营养:“他们是莫奶奶的侄子啊,当然是来看望莫奶奶的。莫奶奶唯一的儿子英年早逝,如今膝下凄凉。于是他们几个兄弟姐妹,商量好轮流照顾莫奶奶,帮她解闷添趣,真的是很有孝心。”
阿最冷哼一声:“杀气腾腾的,说是见长辈,我瞧更像是来当强盗的。”
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发现利娅正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斜睨着自己,如同能随时可以射出膛的子弹。
利娅切断了目光:“不知道,只是莫奶奶今天的状态很是不对,我很为她忧心。可是身为一个外人,若是贸然插手干预,根本站不住脚。走吧,莫奶奶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阿最,利娅与隔阂
利娅将头靠着车窗玻璃,路面多年未修,布满无数的坑坑洼洼。轮胎滚过时,脑袋跟着车身轻微地摇摇摆摆。好巧,广播里正播送着市政府宣称财政紧缺的新闻,今年的公共支出将大幅减少,没有列在极度危险,危险或是紧急级别的公共工程,暂时不会拨款修缮。
莫老太太的一席话搅得利娅的心池春水翻涌,思绪纷杂。利娅看向窗外,希望优美的城景,美轮美奂的建筑能够慰平她的诸多烦忧。
汽车转变方向,窗外的风景随着不断切换。叮叮当当铃声响起,电车到站,着急上班的人群和下车到站的人群互不相让,挤成一团浆糊,黑压压的动弹不能,推推搡搡间,时不时还崩出带着脏字的叫骂声,鸭子下水一样的刺耳难听。
利娅更烦了。
她抬起下颌看向天空,再度寄希望于辽阔的蓝天,用它的宽广无垠冲淡这份烦忧。利娅根本看不到白云,满眼尽是展翅盘旋的鸽群,密密麻麻地遮满天空,它们并非是一体的,分作几群,互相离而又合,合而又离,就像水中的蝌蚪,乌央乌央地蠕动,连带着心里也湿哒哒的一片。
利娅烦得皱起眉。
一声叹息,利娅将目光收回车里,余光不断瞟着阿最,他正聚精会神地开车,周一的道路永远是险象环生的,所有人的脾气似乎都不怎么好,濒临爆发的边缘,随时会有一两辆失控的车横冲直撞,须万分戒备,已经发生碰撞的车主,正隔窗叫骂。
利娅调整座椅的倾斜角度,使自己可以稍微后躺,可以由侧面观察他,清俊的面庞,残留着许多孩童特有的表情,他憨憨一笑,两颗虎牙就调皮地戳了出来,嘴角两边各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利娅实在无法想象,阿最会是一个来自西南片区的坏人。
阿最真的撒谎了吗?
利娅最担心的并非自己的安危,而是爸爸,阿最不会是冲着爸爸来的吧。利娅不由地想起了那一天,阿最的枪法出奇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