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山(5)
今天见她气色好多了,脸上总算回来点肉,乌黑的眼圈也消了,可半年前还贴身的薄绸长衫像个麻袋挂在她身上,人也变得不爱笑。见客人是他,冲着何仲平瘪嘴,“我说有什么贵客呢,你还破天荒请湖北厨子来。”,转过头对着他讲:“你面子可真大,我们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吃楚菜,今天沾你的光才吃一回。”
“我的学生面子当然大。你少挖苦济中,你前段时间病刚好,请来师傅也吃不下。”
席上都是家常菜,抱蛋饺、藕夹、粉蒸肉、滑鱼片、珍珠圆子,这几道菜何母在时经常烧给兄妹二人吃,是碧莹的心头好。碧莹一碗饭吃得很快见底,可惜大病初愈,不能像以前敞开怀吃上两三碗饭,眼瞅着别人大快朵颐。
何家的规矩,吃完饭不能下桌,要等席上人吃完了方可散席。平时就碧莹和何仲平两人吃饭,自然不必拘束,今天有客人在,碧莹不好离席。三人间的气氛些许尴尬,不知说些什么好,可把碧莹闷坏了。
趁着仲平接电话的功夫,碧莹悄声对郑达远说:“你快点吃啊!”
于是何仲平回来看见郑达远闷头扒饭,顾不得夹菜。“济中,菜不合你胃口?”
“合胃口,楚菜好吃得很!”
“碧莹病刚好,准备的菜是有点清淡了,招待不周。等你冬天从军校毕业,红藕和菜苔也上市了,我露一手,做排骨莲藕汤和菜苔烧腊肉,不嫌弃到时候再过来家里吃饭,我还有两瓶茅台等着和你喝!”
“还要来?你别吃垮我们家。”
“我不亏你的,你一年的核桃、苹果、吊柿饼我都能包圆。”
碧莹嘴撅了撅,口是心非道:“谁稀罕你那些山货!”
“那上次是谁喝完济中带来的小米粥?”何仲平故意戳破她。
碧莹又羞又臊,说了句“你们吃吧。”便逃回客厅。
“上海时新玩意儿多,洋烟洋酒洋茶都不缺,就是缺你带的这些吃食,又质朴,又营养。碧莹病中多少人送来凯司令的饼干蛋糕,她都不吃,就爱喝你家熬的小米粥。中国人,中国胃,还是得吃五谷杂粮。她是个小孩心性,说话作不了数,你以后多照顾照顾她。”
没等郑达远咂摸出“以后”的意味,何仲平便以水代酒敬了他一杯。热水入肚,他恍然大悟,何仲平这是撮合他和碧莹呢,一时间竟有些不可置信,可这酒席、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顺水推舟,他不敢多想,立马回道:“我一定照顾好碧莹!”
番外 碧莹的故事(二)
昏昏沉沉中,她脑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客厅玻璃瓶中的晚香玉开了四朵,黄蕊白瓣,还有两脉绿白色的花苞紧紧闭合着,这花叫丰玉,是碧莹今早去门口的花店买的,老板说伺弄的好可以开十天。厅里静得只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暮色四合,晚香玉的香气愈发馥郁,稠密的香气借着七窍钻进人体内,浓烈得令人头痛。
她趴在绿罩台灯下,桌面上摆着白天用来打发时间的玻璃跳棋,她现在一个人能够玩六个人的棋局。碧莹透过圆润剔透的玻璃球看那晚香玉,连同晚香玉在的世界竟颠了个,她睁大眼想仔细瞅瞅,发现玻璃球里的世界还是变形扭曲的。那花瓶的轮廓没有棱角,拉扯得像一滩水迹。她伸出食指,捻一颗棋子,许是她病得久了,人也变得怕冷,玻璃球凉涔涔的触感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从前时常抱着这盘跳棋找他玩,她执绿,他执白,坐在廊下,一个午休能玩三四局。他也劝她学学难度高一些、大人一些的棋,她却很乐意一直玩跳棋,双方十歩棋以内交涉,谁也不用离谁太远。碧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偏趴在桌上不想动弹,口鼻溢满了晚香玉的花香,捕捉不到一丝的氧气,昏昏沉沉中,她脑海中慢慢浮出晚香玉的花语:危险的快乐。
迷迷糊糊时,碧莹听见缓慢的脚步声,接着是“倏”地一声窗户推开,又过了两三分钟,那人来到她身后,拍了她肩两下。
“上楼睡,别着凉了。”
她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瞧面前的人“我不想睡觉,就是有点晕。”
“晚香玉夜间放在室内要开窗,不然会呼吸困难。”
碧莹振作振作精神,边收玻璃棋子边说:“这样啊,谢谢郑小少爷。敢问你什么时候走呢?客人未走,主人就休息,实在不合规矩。”
“你不是说不想睡觉吗?”郑达远不以为然,悠哉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翘起二郎腿。
“刚才经你说呼吸困难,我觉得现在是有些乏了。”她假意伸伸懒腰,装模作样地打两个哈欠。
“不如下跳棋解乏?”
碧莹心头一紧,以为他是故意拿过去她和曲明杰下跳棋的事臊她“谁跟你玩?”收拾好棋子便起身上楼。
郑达远听到这话也是心头一紧,是啊,碧莹,谁跟你玩呢?
哪曾想迎面撞上何仲平,“欸,走什么,济中好不容易来家里一趟,一起聊聊天。”何仲平端着托盘,上面摆了一套紫砂茶具。
“尝尝今年的明前毛尖,我托人才买到的,口感不比以前我在老家喝的差。”
碧莹泄气地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何仲平倒完茶,伸头看了看她手里的玩意“唔,跳棋嘛,正好咱们三个可以玩。”
“三个人不好玩,四个人分两边才好玩!”碧莹故意抬杠。
“那还不简单,等阿福回来,叫上他一起玩。”
阿福是从小跟在兄妹身边的家仆,这会儿不知道被何仲平支使到哪里送公文。碧莹来了兴致,以前因为自己年纪小,和仲平玩这种游戏她只有输的份,如今来了机会,她可要一雪前耻。“先说好,我和济中一头。”
郑达远歪着头问她“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傻?我叫必赢(碧莹),他叫仲平,谁赢谁输一目了然!”
可惜碧莹还是没算过仲平,何仲平一是郑达远的教官,二今天助了他近水楼台,两层的利害关系,郑达远是不输不行。其实结果也不用郑达远太花心思,三局两胜,第一局他和碧莹头回联手,敌不过何仲平主仆二人配合默契,惨败;第二局,倒是吸取教训,实实在在下了一局,险胜:到了第三局,他很识趣地浪费一个子,给了何仲平和阿福翻盘的空隙,结果惜败。
“你拍我哥马屁对不对?气死我了!”碧莹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何仲平笑说:“济中,你站错队了。她是叫必赢,可是连着姓就叫何必赢,倒不如我的名字。”碧莹愈发气结,逮着空好好辩驳一番,由她闹了一阵儿,仲平正色道:“天不早了,济中今天在家里睡吧。”
“哥,你……哼,楼上的客房脏着一直没打扫,你让他睡哪儿啊?”
“是啊,何教官,我还没有跟学校请假,你也知道军校纪律向来严。”
“放心,我跟你开了张请假条,已经送到你们舍监那儿了。床的话,你不嫌弃可以和我睡一个屋子,我那张床是双人床。”
郑达远听了自然是一百个愿意“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叨扰何教官。”
“不行,不行!你叨扰我了!”碧莹当然不习惯外人住家,况且这个外人还是她多年的斗嘴冤家,一扭脸对何仲平说:“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我有否决权!”
“否决无效!你住二楼,济中跟我住一楼,碍着你什么事了?你那是权利,还是多管闲事?”
碧莹自知说不过何仲平这个政客,负气地“哼”了一声,悻悻然上楼回房间,眼不见为净。
客厅里那张突兀的写字台上摆放的都是碧莹的东西,两只康克令钢笔、盖子没合上的露华浓唇膏、翻看一半的《语丝》杂志……郑达远猜想碧莹一定是病中无聊得紧,不愿意一个人待在二楼,这才挪了写字台到楼下,屋里待厌了也方便到院子里走走。他正好奇着那张桌子,自鸣钟“当当”响了两声,原来已经十一点钟,在军校时间长了,偶尔十点以后睡反而不习惯。
“你看什么呢?”碧莹探出小脑袋,本来想吓吓他,不想被他发现了。
“等我哥洗澡?”碧莹见他不回话,便走到跟前来,调笑他。她已然洗漱完毕,穿着一套白色睡衣,睡袍没有系上腰带,宽大的外罩敞开两边,夜风一吹衣袂飘荡,反增几分气势。内衬的睡裙胸口处是一层蕾丝,半隐半透地附在那里,碧莹却十分不在意,以领口的高度并不能显露出她的曲线。晚上束着的高马尾散开披肩,她的头发是沙发,蓬蓬松松地遮住两侧的脸庞。因刚刚洗过澡,脸颊有两朵红晕,再加上她调笑他时眼神中暧昧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