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125)
刘协谈到此处,笑道:“一直忘了问,那日你回去,嫂夫人没找你麻烦吧?”
当初曹昂的新婚夜,变成了长安城中的屠戮之夜。
曹昂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杀人理政,等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回到府中,便一头睡去了,等睡醒了,不等跟新婚夫人说上一句话,又要忙着分田地,处理流民等事。所以夫妻俩这新婚之夜,直等了半个多月才算补上了。
曹昂虽然比刘协年长,但是这么直白跟人聊起新婚之夜这等事情来,还是难免有些羞涩的,因问的人是皇帝,只好忍羞笑着,也不能反驳。
刘协心里有数,一笑放他走了。
曹昂才出未央殿,就见杨修衣衫翩翩而来。
杨修见了他,笑道:“曹都尉走了?我估摸着你得这时辰走,这不就掐着点来了么?”
曹昂看一眼天色,已是入夜时分,道:“宫门快要下钥了。”
杨修笑道:“我宿在宫中。”
曹昂一愣,就见杨修一路畅通无阻入了未央殿——汪雨颇有些熟稔得迎着他,显然杨修这个点来见皇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曹昂微微皱眉,最近这位尚书令的儿子倒是跟陛下越走越近了。
陛下虽然信杨修,他却对杨修的父亲杨彪总有些警惕。
刘协一见杨修,就忍不住摇头笑,放下手中奏折,“德祖今日又有什么高见了?”
杨修快步上前,用一种“快看这个大宝贝”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前几日与陛下论新政的措施,总觉得不够条理明晰,所以才会被陛下一问便倒。我这几日在家中,那可真是夜以继日,理了这一份文书出来,写得清清楚楚——陛下,您瞧瞧。”
刘协笑道:“那朕是得瞧瞧。”
自从杨修表明了心迹,要背叛他自己出身的阶级,为更伟大的事业而献身,这段时日来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天天都来未央殿,夜夜都有新思路。
看着杨修,刘协总算明白了,历史上为什么那些新政变法最后总是失败的很彻底。年轻人异想天开也就算了,理想总是很美好,却忘了眼下要先站稳。就好比失败的王莽新政一样。
如今的杨修也是一样,若要说道理,谁都不如他博学多识。若论煽动性,谁都不如他口才好。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皇帝,就很难不顺着杨修的思路去向光明而伟大的未来,重蹈王莽的覆辙。
但是年轻人这样的理想是可爱的。
刘协不想打击杨修的积极性,于是也就听着,还认真跟他讨论一二,弄得杨修越发认真起来。
刘协只当每日繁重政务之后、沉重现实之外的一项娱乐活动,就好似听杨修说书一般。
“怎么样?”杨修坐不住了,不顾礼节挪到皇帝跟前来,“写得不错吧?你看着第三条和第七条,就是上次陛下给臣挑出来的问题,您看,我这次都修好了……”
刘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这是青年人才会有的蓬勃热血。
他点头道:“果然不错。”
杨修果然喜悦,笑道:“臣可没有问别人。陛下说过,此事不可为外人道。”
刘协手指按着那文书,感觉再这样下去有些不忍心了,微一踌躇,问出了半个月前就该问的那一句,“你父亲怎么说?”
第109章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远看有各种各样的面具,但是对待亲近之人,就会流露出本真的性情, 甚至会像个孩子。
杨修也是如此。
刘协最初接触杨修, 带着历史中固有的印象, 后来发现他有世家子弟飞扬的性情不假,却绝非轻薄之人。后来在宫中,杨修作为郎中,的确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待到刘协带他出行,自长安至潼关, 从秦岭走到黄河畔, 穿行在干旱的农田里三个月, 刘协发现, 在那个翩翩公子的外表之下,杨修还有一颗属于年轻人的心, 鲜活而又热切,而且饱含了丰富的同情心。
刘协不知道别人看到会怎么想, 但是他看到捧着新出炉的文书给他看的杨修,真的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天真的孩子。
当真要背叛自己的出身, 谈何容易?当理想落到地上, 真的要闹到父子决裂么?
如果刘协真是一个十四岁的年轻皇帝, 当真照着杨修所写去大刀阔斧改革,杨修与他那身为尚书令的父亲要如何互相妥协?不,这样的变革中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
杨修脸上的热烈笑意淡了一些, “家父……”
刘协看着他。
杨修轻声道:“只要这变革对天下百姓有益处,家父也断无阻拦之理。”
他就低头在刘协面前。
刘协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德祖啊……”他心中清楚, 杀豪族之后,长安城中震惊,这一刻那些原本阻挡他的士族才明白过来。此刻长安城中的军权,握在他这位皇帝手中。
他此前不用,不是因为年幼不懂,只是无意出刀而已。
此刻杨修如此积极来为“新政”出谋划策,本身的意愿之外,是否也有为家族另铺一条路的打算在呢?
刘协将那份文书收起来,道:“这个咱们慢慢再讨论。”
杨修到底年轻。
年轻人的好处就在于,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哪怕是同龄人中颇有城府的,在更有阅历的前辈面前,仍是如同一本打开的书。
刘协看到杨修眼中隐隐的不安于恐惧。
要让人心安,就要用他们。
刘协转了话题,道:“你可听说过‘虫堕一器,酒弃不饮;鼠涉一筐,饭捐不食’这话?”
杨修虽然不知道皇帝用意,但他的博学并非假的,当即便道:“这是《论衡》中语,是说虫鼠沾染过的酒水饭食,都不得再用了。”
刘协点头,一笑道:“朕原本还在发愁这件事情要交给谁去做。你要知道每当这样的灾年,流民过处,总是会有疫病横行。这些防治疫病的法子,咱们知道,外头的百姓却多半不知。他们珍惜饭食,这等灾年,怎么肯因为有老鼠爬过,就不吃好好的米饭了?”
杨修听到皇帝用“咱们”二字,心中安定了些。
刘协道:“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防治不好,一场疫病过后,十室九空,比打仗伤亡还要严重许多。你看历史上的战争,战后人口减少,总是因为疫病的缘故。你既然懂这些,不如将这些编成通俗易懂的话,叫百姓都知晓。畜类病死的,也都是有疫病的,也不要吃。”
刘协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些难过得一笑,“其实朕坐在这宫中说着政策,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呢?兴许真有人家,若不吃这老鼠爬过的米饭,不吃这病死的畜类,就要饿死的呢?若不许他们吃,岂不是就是不许他们活?可若是吃了,一样也是活不成。”
杨修想到出巡路上所见,也有些心情沉重。
刘协道:“好在朝廷有粮。”他想到满满的粮食储备,又有了底气,“还是要防治疫病为先。朝廷原本就有制度,乡里有了疫病,哪怕只出现一例,也要上报朝廷的,这项差事就交给你来总揽。每日的动向,你都要来向朕汇报。防治疫病之道,你还知道哪些?”
杨修的回答就很能体现他世家子弟的生活经验。
他当即便道:“《内径》曾说,于雨水日后,三浴以药泄汗。从前谷雨过后,臣家中都川芎、苍术、白芷、零陵香各等分,煎水沐浴,能防治疫病。有时候也用佩兰煎水沐浴。臣从前曾配过一则方子,以牡丹五分,皂荚两分,肉桂二分,珍珠四分,捣筛为散,觉得头昏昏沉沉,好似要生病的时候,吸一点到鼻子里面,就好许多。”
刘协摇头笑叹,“你这方子却金贵。”
杨修会意过来,看来是要能给普罗大众用的方子。
他微微脸红。
刘协道:“朕此前征召各地医生前来长安,应该也都陆陆续续在路上了。这些人来了长安之后,也都交给你负责。接待外来宾客,原是冯玉的差事。只医生这一项,分拨给你了。”
杨修笑道:“那臣岂不是抢了冯公子的差事。”
刘协也笑道:“你只管抢——他如今忙得很,恨不能有人能为他分担呢。”
冯玉乃是当初最早跟在皇帝身边的四人之一,与曹昂、淳于阳、赵泰乃是一同入宫的。
如今皇帝竟然直言要他来分担冯玉的差事,可见对他颇有几分亲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