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港:云霄路上(54)
“听说你是犯了错,才来到这里的?”她被安排了一个师傅,四十岁的女人,跟程慧珊同龄,连名字都相似——程惠怡,看上去却老得多。昼夜颠倒的倒班,与不施脂粉的粗糙,成为岁月的共犯,在这女人脸上留下犯罪证据。她个性豪爽热情,只是有时候好像过分热情,第一天就问了王泳很多问题——包括私人的。
王泳早知道,在这里工作,一切都瞒不过别人。她尴尬地笑笑,又假装看着眼前屏幕上的航班动态。
程惠怡一副洞明世事的表情:“犯啥错呀,还不是因为老板不喜欢呗。如果你是老板的人,就算犯了错,也照样没事。”
王泳仍在假装看电脑,心里却有点惊讶。这些远离权力层的人,对一切都远远静观着。
程惠怡递给她一条巧克力,“不过来我们这儿也不错。虽说很难出头,天气差航班乱时下班还晚,但人际关系到底简单些。这一辈子嘛,就图个乐呵。”
她像跌落另一条轨道,这条轨道跟着航班运转,同事心眼少,说话耿直,忙起来还会吵架说脏话。每个人都是枚棋子,领导喊不上棋子的名字。
她对这样的轨道再熟悉不过了。
这简直就是另一个值机柜台。
调度部的办公区域在二楼,上班时间也非朝九晚五,王泳渐渐地很少见到航务部的人。张白说她:“你现在早出晚归,晚出早归,难捉摸得很呀。”
她利落地回嘴:“是,我把班表发给你,你就可以带男孩子过来啦。”
张白笑着,伸出手去,假装要撕她的嘴。
因为上班时间都不固定,王泳倒是又跟罗真真多了联系。好几次,罗真真带上了蒋斌,更多时候只有她们两人。
“要不要让蒋斌介绍他的同事给你?”罗真真问。
王泳摆出一副花痴模样,转移话题:“不,人家只爱你一个!”
两个女孩子正人手一杯奶茶,在夜晚的大街上溜达。下过雨,空气清新,整片地面都亮亮的。远远看见有人在网红奶茶店前排队,全都在低头刷手机。沿路一溜儿店铺玻璃窗挂上了红色 SALE,映出里面男男女女。一个混血小女孩儿怀里捧着牛奶盒,洋洋得意地走过,又折回来,看橱窗里一条蛋糕样的裙子。两个年轻男人在路边抽烟,看到罗真真她俩,其中一人转身低头说些什么,王泳赶紧将罗真真拉开。
罗真真又告诉王泳,说自己上次报考“地升空”计划,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岔子,居然没过。“只得等第二批机会啦!”她嘟嘴。
王泳咬着吸管问:“你是不是没跟领导那里走动呀?你认识人力资源的人嘛?”
罗真真睁大眼睛,像在端详闯入都会的一头哥斯拉。好一会,她说:“王泳,你变了呀。以前的你,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
王泳吐出嘴里的吸管,笑着打哈哈。
可是偶尔,王泳仍然会悄悄刷章楠一的朋友圈,也会从罗真真或是张白那里打听宣传部筹建情况。
自从那件事以后,章楠一没有再跟她联系。原本她们就只是普通朋友,或是要好的同事,联系次数也不多。但王泳胡思乱想,总觉得章楠一没联系自己,是由于上次被自己连累了。
她不再在公司天台上看停机坪飞机起降,却在家里天台看书,或抱着 ipad 看电影,独自被感动哭,或者傻笑。偶尔也会见到秦希,他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唯一一次,他打量她,忽然说:“你看上去比以前‘松’多了,不再绷紧。”
王泳打趣:“上次借你的肩膀,啥时候有机会还给你。”
秦希皮不笑,肉不笑:“不用。”
有天她到天台,见到秦希坐在那里看书。她凑近一看,发现他在看一本欧洲史的八卦广告:《原来你是这样的欧洲史》(叶小辛)
“咦,这本书不是我上次在看的嘛?”她随意在身旁坐下来。椅子有点冰,她今天来大姨妈了,想起老妈的耳提面命,赶紧站起来。
秦希看着她一坐下又站起,敷衍地应道:“是吗?真巧。”
不再理她。
王泳突然想,在那个像铁皮白金属般冷的面具下,他是不是有点过分敏感。跟过去相比,她现在心思细多了。想了想,又在他身旁坐下,开始跟他讨论。“我喜欢莎乐美那篇。得不到的恋人,多美!”
秦希的手指在透明封皮上摩挲,抬起头:“求而不得,这不是大部分人的人生吗。”
王泳本打算跟他往美学上继续探讨,但见他这样优雅地悲观,突然没了兴致。
再后来,她偶尔发现秦希在看一部电影,刚好也是她看过的。她兴冲冲要跟他讨论,最后还是被他冷漠地打发走。
尽管如此,她渐渐发现,秦希的阅读、观影甚至音乐口味都跟自己很像。只是他把她视为外部世界的一部分,跟自己的内心对立。她一接近,他总会后退。孰不知这正合她意。老妈对她的教育是“跟男人保持适当的距离”。
什么距离是适当的?她拿不准,索性在老妈的监督下直接保持距离。所以她向来很少异性朋友。罗真真说过她,“你连男性朋友都没有,怎么会有男朋友嘛。你得了解男人是什么样的生物呀。”
第54章 【改变2-2】天台上的中秋(上)
中秋节到了。张白刚出差回来,一落地就拖着箱子回老爸老妈那儿过节。王泳那天得上班。她已经预感到了今晚,自己如独居老人般空窗对月。
下班后,她在空港快线上给老妈打电话,那头传来男人声音:“这电视调哪个频道呀?”
王泳一脸问号,电话那头也是静了静。王泳问:“妈,你、你跟谁一起……”
又静了静,老妈低声开口,神秘兮兮:“邻居那位林叔叔记得不?他也一个人过中秋,过来给我送月饼。”
老妈居然有约会!
而她,穿着一件印有“我很享受现在生活”英文的外套,在公司喝口感很差的咖啡,吃味道太甜的月饼。从空港快线下来,看这男男女女来往于云霄路上,自己饿得几乎发狂,来不及去高记茶餐厅填饱肚皮了,一刻都不能等,直奔便利店。
交钱,一分钟后,关东煮握在手上,热腾腾。她坐在玻璃窗前,拧开一瓶花蜜茶,开始细嚼关东煮。
中秋节夜晚,连便利店也挂上了灯笼,贴了月亮跟玉兔的卡通招贴。人很少。只有那个小伙子靠在柜台前,趁客人还没来,偷偷跟女朋友发消息。 便利店的门开开合合,门一开,就有风扑进来。
秦希在玻璃窗外一闪。
接着,玻璃门被推开,王泳见到他走进来。
谁记得是怎样开始的,也许是秦希撞见王泳中秋节独自在便利店吃关东煮,也许王泳逮着秦希在便利店买散装月饼。也许因为玻璃外面,依稀可见远处高楼层叠耸立。香港人称之为石屎森林,上方拱着月亮一张圆脸。
一定是自己先开口的,很久以后,王泳回想起那个夜晚,心里这么想。
当然是自己。像秦希那样闷骚,甚至隐忍寡言如都市杀人犯的人格,怎可能主动邀请她一起过中秋嘛。
而且,在天台一起吃着月饼,喝着花蜜茶时,话最多的还是王泳。那能怎么办?对方出了月饼钱跟花茶钱,而她拿出了家里的珍藏椅垫,还有小小纸灯笼。月亮很好,风很舒服,只缺愉快的聊天了。
“你以前到底是不是当过空管?怎么会跨行呢?两者毫无关系啊。”王泳用刀将月饼切开几份。
“计算精准、反应快、将资源最大化利用。两者有很大区别吗?”
王泳答不上来,默默咬了一口月饼,吐了出来。“五仁月饼!你怎么买这种口味!”
“随手拿的。”
楼下传来小孩叫嚷的声音,有点点的光在草坪上欢快游移,是孩童拿着灯笼在草地上跑。王泳穿着肥大的裙裤,风钻进去,鼓起来。她羡慕地说:“真好呀,我小时候在家过中秋,也跟邻居小孩儿这么玩。”
风刮大一些,吹乱她的头发。她将头绳摘下,随手重新扎,“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秦希沉默片刻,说:“我忘了。”
她将头发在脑后,扎成凌乱的辫子,微微翘起。重新坐下来时,他能够闻到头发上的洗头水香气。也许是她身上荡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