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记(15)
纵使这是再有经验的机组、这是再安全不过的民航航线，纵使这是比车祸发生率还低的概率，剧烈颠簸的机舱仍然让她惶恐不安地想到生活里的种种。她好像并不害怕死亡，她只害怕那些遗憾，那些说不清的话没交代的事，以及那些挥之不去的怀念会永恒的拖累留下的人。
她知道一切都会平安，有 99.9%的概率自己只是在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然而在 0.1%的概率里关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她拿出手机在上面按下一条短信，也许如果真的出事了，它能在别人找到后仍然抵达他们应该到的人。
她对妈妈说：“妈妈我爱你。我买了 xxx 的保险。”
又接着对明曦说：“呆呆我想好了，圣诞节我去看你，就住你那。”
正常的 3 个半小时的飞行，由于与气流的搏斗，飞了将近五小时之久。这是亦然很多年以来往返北京的最长航程，它在无比的颠簸和担心里度过，它让亦然真切的感受到，想做的事情要做、想说的话要说，因为真的有可能来不及。
飞机落地，窗外的雨已经透过小窗板砸到玻璃上，而一颗悬着的心同时落地。感谢我平安，她愣愣的看着窗外。她删掉了给妈妈的信息，改成了妈妈我降落了，我爱你，而把呆呆的信息照常发出了。
凌晨三点的香港机场仍然灯火通明，好像一切如常，好像有些事情从未发生——人总是不时的有些人生感悟，它们一晃而过，若是不记下，就可能再记不起。
十一月底的办公室，仍然充斥着三季度的忙碌。当亦然拖着恍惚的神志十点多到办公室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端着咖啡走来的洛凡。
洛凡面带嘲讽：“出一次差就精神萎靡成这样了，小身板儿不行啊。你还说自己真的喜欢出差嘛？”
亦然：“凡哥别嘲笑我了，昨天飞机颠的让我以为自己要死在上面，北京飞香港飞了 5 个小时！”
他两只眼睛瞪着：“我去，飞这么久？我还没试过，没事吧？”
亦然：“有惊无险。落地的时候我觉得活着真好。”
洛凡：“那可以理解，那你到家几点了？”
亦然：“落地就三点多了，到家四点多快五点了。”
洛凡：“那你没怎么睡啊。还撑得住么？今天的模型还交的出来么？”
亦然：“哥，你看看你关心能超过三句么？资本家的血液里那种腐臭和肮脏的味道能不能稍微有点掩藏？”
洛凡：“嘿嘿，你看你这个腔调才有精气神啊。来来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魔豆交出来，哥放你回家。今天没有新活了，这个关心实在么？”
亦然：“这个有点实在，谢谢凡总。那我先干活了。”
洛凡晃回了自己的座位，电话准时响起。亦然的耳朵竖了起来，上班不要带耳机，要注意周围的动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也是凡总的教诲。
第13章 简单的格子里总是暗藏杀机
洛凡接起电话，同对方简单寒暄了两句，开始进入正题，听上去是业务行政的同事——
洛凡：“但我们这个客户是老客户啊，去年刚做的融资，还要再 KYC？”
…
洛凡：“政策又变？以前还是两年更新一次，一下就变成一年更新一次了？”
…
洛凡：“这咋跟客户交代啊，昨天刚现场说了不用额外的流程了。”
…
洛凡：“可是你们小朋友疏忽，别让我们小朋友承担责任啊。”
…
洛凡：“蛤？所以去年我们还是中风险客户，就因为内部政策变了，就一下子变成高风险客户了？！这是不是逗我们啊…这让我怎么去跟客户解释啊。”
…
洛凡：“没办法了是么？就没有内部能额外批复的可能么。”
亦然就听到他深呼吸了一下，重重地吐了口气。
洛凡：“行吧行吧，把需求清单发过来，我安排一下。”多年的经验让他非常清楚，对方也不过就是个传话筒，与她争辩除了浪费口水、平白让自己生气以外，毫无价值。
亦然还没来得及回头去一问究竟，小领导就走过来了。他一手扶着亦然的格子间墙板，一面苦大仇深的看过来。“对不起，哥食言了。得有新活。”
亦然很少看到洛凡这样的蔫黄瓜一样的表情，只能摆出英勇就义的视死如归：“来吧老板，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洛凡被她逗得苦笑：“我这澳洲语言学校的语文就不跟你拽了，直白点说，得完成一个 KYC（作者注：Know Your Client，外资银行服务客户前，需要其在系统内有一个企业账户）流程，就是客户入档。听起来特别简单，但是这个流程十分头疼。够你摸索一阵子的。我当年有一个项目 KYC 做了两个月。”
亦然：“俩月？！这是什么神仙流程啊老板。”
洛凡：“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我们出一个清单，客户把信息提供过来，然后我们提交给印度哥们，他们一一核实，然后通过，入档。”
亦然：“这听着不像是俩月的流程。”
洛凡：“嗯哼，然而生活总是比你想的艰辛，简单的事才是最大的杀器。实际困难挺大的，一方面这些信息一般比较敏感，很多客户不愿意提供，二就是他提供的和你需求的往往有差异，一来二去时间上消耗很多。三就是，我们 KYC 团队流动太大，很多都是刚来不久的小孩，有些要求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常常提了要求又改，得你非常主动的去一探究竟。反正中间还有很多坑，我也不一一说出来吓唬你了，你先找他们对接一下把需求清单发出去就行了，期间要一直催，每隔两天给客户发个邮件催一下吧。
亦然：“明白了，我试试吧。”
洛凡皱皱眉，感觉对方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份任务的凶险之处：“不懂千万说话啊，别自己担着，万一完成不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亦然：“什么时候之前要完成？”
洛凡：“目前根据时间表，交易最早是在 1 月第一个交易日发布，这之前得完成间，差不多就圣诞前。你有四周时间。”
亦然：“给我个联系人，我一会就给他们打电话。”
洛凡给亦然联络了几个 KYC 团队的人，就开始打他其他项目上无休止的电话了。他可以在一个下午与不同的人谈四五件迥然不同的事情：有时他在介绍着某种产品；有时又见他合纵连横同别人打着架；偶尔也听他抓着人陪笑脸道歉，像是哪个内部环节又惹怒了客户；也有时听他与某些对方的人寒暄着说些场面话。他的桌上永远摆着整整齐齐的几沓材料，他们按照项目和时间一一排列起来，你说到任何一个项目的某个会议，他都可以在一分钟内找到笔记跟你讲讲这场会需要跟进的事项以及谈了什么。
但想到他也不过就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亦然常会心生某种崇拜，年纪轻轻就可以独当一面、可以带团队庇护下属、可以帮客户完成他们的目标、可以做很多事，似乎比自己以为的二十八九，还要更厉害一点。而他也就在两格以外的地方，也是这样一点点夜熬到了现在，自己还是要加油啊。
改模型的过程很不顺利，再融资甚至比她想起来还要要难一些，因为它并不像是更新某个业务假设那样，属于一阶的输入假设，它需要思考一个流动的故事。
比如如果三季度加进新的债务，那么一二季度还需按照原先的偿债计划来，如此一来三季度要偿还的总体金额、以及三季度留存额现金流都会被一二季度的偿债计划和实际偿债额度而影响。而此时如果新债务变更时间到四季度或是其他时间进来，一起又会接着互相牵连、相应地作出改变。倘若还考虑到利息的水平随市场水平和实际发债额度而调整，并且会绕回去影响本年的现金流，那么一切又要重新回到原点再思考一次。
她和自己的思绪缠绕了一整天，也并没有改出一个满意的样子。
亦然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专注的时候手机关静音放一边，不喜欢被打扰，自然也就不理人。两个人本来离的就远，沟通基本靠微信，所以对方一旦不回微信，就宛如消失了一样。明曦对此抓耳挠腮、甚是不爽。
晚饭时分，她才好容易得了闲，坐在桌前边吃外卖边刷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