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8)

☆、第六章（修）

她与车子，不过七八步的距离。

被她打过招呼的那人，却像是隔得太久认不出她了似的，微点了下巴，又定定盯了她好一会儿。

黑色连帽外套的拉链，没有拉严，半敞的领口，直直的，虚拢在他颈边。

是和预想中不一样的休闲装扮。

没有制服的严整飒爽，却照样行端坐正，眉眼肃净。

他就那么一直盯着她。

她也就那么站着，由他一直瞧着。

两个人不见的这三五年，她确实变了不少。

头发留长了些，脸儿变瘦了些，也变得更会打理自己了些。

都说大学就是女生们的美容院。

对她来说，虽没那么夸张，可也因为见过的人多了，也更了解自己了，行动举止间，便更多了些自信从容。

至少，是变得更好了。

至少，在面对他的注视时，不至于想要小心退缩。

身后的围墙与老式板楼的光影，悄无声息的，把他们淡淡笼在一处。

有风穿街而过。

头顶上的梧桐树叶，跟着沙沙作响，抖落两片青黄不接的枯叶，短暂地映过车窗玻璃，落在脚下的地砖上。

又被沿街跑过的小孩，一脚踩过，发出摩擦地面的声响。

她的脸，也被背阴处的风吹得有些凉了。

终于，车里人才像是从她的眉眼间，找回了两个人的交情似的，也弯起唇角，冲她浅浅点了下头。

把该由他完成的另一半招呼好好打完：“嗯，好久不见。”

熟悉的嗓音，语气也比电话里温和了些。

这样重逢的开场，已经够好了。

宋淼默默安慰自己。

把人家给的东西粗心弄丢，还要麻烦人家大老远跑一趟帮忙，就这还想要什么高规格的热情接待。

真是想太多了。

维持着脸上的友好微笑，她轻巧巧挪近车边。

车窗空隙间，驾驶座上的陌生男人，微微欠身，微笑着冲她挥了挥手：“你好。”

黑而硬朗的一张脸，因为开车，架着副宽大的墨镜，和身边人一样的短寸，态度却是友好和善。

剩下一点意犹未尽的热情，立马有了归宿，宋淼刚放下的手又抬了起来，冲男人友好地摆了摆：“你好。”

两人之间，倒是十二分的和谐友善，好像他们才是许久不见的熟人似的。

两人间的真熟人，却似乎不甚在意。

一直那么安静坐着。

一手仍是打开车窗的姿势，搭在车门里的扶手上，向外微偏着头。长眉下的一双眼，虚虚地垂着。

像是耐心的，在等两个人把招呼打完，又像是出神的，在想什么久远过去的事。

只等两人把招呼打完，眼皮才倏地一眨。

再落在宋淼脸上时，又如先前般黑亮有神。

他冲她淡笑着，朝身后歪了下头：“上车吧。”

宋淼被这笑烫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太近。

明亮的日色里，眼前人的眉眼越发清晰，一笔一划，都生动得真实。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避开眼去，一边胡乱答应着：“嗯，好。”一边匆匆转向车后。

僵着肩膀走到门边，拉开车门，爬上空落落的后座。

黑色的车子，黑色的座椅，空气里还有未散尽的烟草气息。

前面隔着座椅的两道背影，也都短发利落，肩背笔挺。

完全是个带着点峥嵘气息的异度空间。

甫一置身其中，还有些不甚相容的不大适应。

专属于闯入者的陌生感。

这感觉，就跟她那年刚住进G市的军区大院时一个样。

可又因了对这空间的莫名信赖，那点不适应的陌生感，很快也就化成一层薄脆的壳，吹弹即破，脆生生撒落一地。

转而又成了其中若即若离的一份子。

即便以为以后走得掉，却是想忘也忘不了。

前排的陌生男人，又从两个座位中间转过半张脸来，墨镜侧边的空隙里，眼角挂笑，冲她浅浅伸过右手：

“你好，我叫付峰，付出的付，山峰的峰。是时川的副中队长，叫我付队就行。”

宋淼刚在后座，把自己和怀里的包安顿好。

见状，也赶忙往前挪了挪，把空出的右手伸了过去，依样做起了自我介绍：“嗯，我叫宋淼，宋朝的宋，三个水的淼。您叫我……呃，小宋就行。”

平时的自我介绍，原是没有最后这一句的。也是被对方带了节奏，跟着顺口就说了出来。

可话到一半，又卡了壳，不知道该用哪个称谓才好。

若是熟人，或是长辈，都是亲昵地叫她“淼淼”。

要是生人，或是寻常同事，就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宋淼”。

时同学的这位队长，显然不属于前者——就依她和时同学现在的关系，以后能当面遇见的机会，大概也是屈指可数。

那和这位付副队长，八成也就今日的一面之缘。

“淼淼”这个称呼，搁在这里，就太亲近了些。

可是话到此处，又不能把“宋淼”两个字说了了事，显得有点重复的傻气。

还好，一时急中生智，想到了这么个亲疏距离适中，又带着点体制中传统风味的称谓。

大概是被她打着磕绊都要对仗工整的自我介绍逗乐了，自称付队的男人颇愉快地笑了几声。

一只手握住宋淼的手指，稍稍点了一下。

男人的手宽厚有力。

指腹与掌心的一点粗粝，短暂划过她的指尖。

低调的稳贴。

男人转回身，调整了一下坐姿，重又握住身前的方向盘，笑着招呼：“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没有指代的问句，招来前后参差不齐的两声答应：

“嗯。”

“嗯，好。”

有趣的不谋而合。

打着手里的方向盘，付队轻笑一声，瞥了眼身边的少校。

少校也瞅了他一眼。

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的严肃。

只有紧抿的唇角，压着点对自家队长无聊反应的无声抗议。

身后的宋淼，瞧不见少校脸上的表情，只有自顾自地微囧。

她不知道自己丢包的事，时同学跟他这位队长说了多少，有没有说到那只手机和两个人的渊源。

尽管她自己心里有鬼，可还是希望这位付副队长不要有什么误会才好。

她不想因为自己，给他在队里惹麻烦。

方向盘徐徐转向。

车子离开老小区秋意浓郁的梧桐小街，朝就近的主干道驶去。

车里没放音乐，也没开车载广播。

因为车里的烟味，几扇车窗都开了道两三指宽的窄缝，放进车外清凉的新鲜空气，也放进了街上人来人往的市井热闹。

车里一时无人讲话。

短暂的磨合似的安静。

宋淼还在琢磨着，是不是要借此机会，说两句感谢的话，来稍稍暖个场。

前排的熟人却忽然开口，提了今天见面后的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把包弄丢的？”

“……”一盆半凉不凉的冷水，把打算暖场的感谢，默默灌回了肚子。

果然该问的还是会问的。

回想着前天的黯淡遭遇，她又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末了，还不忘为自己的大意开脱：“我也没想到，人那么多的地方，他们也敢明目张胆地开门拿东西。”

说这话时，目光微微有些躲闪。

明知道前面的人看不见，却还是莫名心虚，从说话时的平视间，低低落到了黑色轮廓的前座靠背上。

她怕问话的人顺藤摸瓜，追问她手机的事。

尽管出来之前，还是为此想了几番说辞。

比如，若是他问，那么老的手机怎么还随身拿着？

她就说，只是拿来做个备用。

或者，若是他问，手机号这么久了，怎么也没有过户？

她就说，是自己偷懒，时间长了也就忘了。

可她还是怕他问。

怕自己假装不经意说出这些借口时，一不小心露怯。

可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问话的人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打算，听完她的描述，顿了顿，才只不轻不重地嘱咐了句：“以后出门，还是小心一点。要紧的东西最好随身拿着。”

说这话时，他也没有回头。

宽大的黑色椅背，把他的声音也隔出了些许距离感。

“……嗯。”她很想说，其实里面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