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声音(23)
淑梅更吃惊了,戴安的丈夫也是社会主义者,怎么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突然冒出这么多社会主义者。她迷惑地看着戴安,心想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戴安吸了一口气,好像突然被惊醒了一般,把目光转回她手里的书上。她翻开第一页,把书推到淑梅面前,“淑妹,我们开始吧。”说完带上眼镜,翻开另外一本同样的书。
淑梅慌忙把书接过来,大概扫了一下,开始朗读,“下午四时,呃……呃,”
“婚礼,婚礼结束。”戴安给淑梅示范。
“婚礼,结束。”淑梅结结巴巴地重复,“出租马车陆续到达。一路上,因为,因为玛丽亚,伯……伯赞斯卡的……的……”
“的过度兴奋。“戴安看着自己的书说。
“的过度兴奋,一大群人一直,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这次婚礼的重任都落在玛丽亚宽阔的肩膀上,让所有的事情都符合家乡的……家乡的……”
“家乡的传统。”戴安说得很慢,每个音节都发得很清楚。
“都符合家乡的传统,并且……并且……”后面又是一个淑梅不认识的生词。
“并且按部就位。”戴安没有一点不耐烦。
“并且按部就位,是玛丽亚的任务。她像飞一般地跑到……”淑梅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差,有些不安地看了戴安一眼。
“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戴安没有看淑梅,而是盯着她手中的书。
“跑到这里又跑到那里,呃……呃……”淑梅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撞开。”戴安给淑梅提示。
“撞开所有挡路的人,一整天都用她的……她的……”淑梅咽了口吐沫。
“用她的大嗓门儿。”戴安和蔼地看了淑梅一眼,对她笑了笑。
戴安的微笑安定了淑梅慌乱的内心,她也对戴安笑了一下,接着朗读道:“用她的大嗓门儿,指责和……和……”
“和斥骂。“戴安语调平静,听不出任何不快或不满。
淑梅磕磕巴巴,几乎每句话都有不认识的生词,她即尴尬又有些难为情,但戴安好像完全没注意道这些。她们进行得很艰难,一个小时才读了两页。
“好了,淑妹,今天就到这吧。来,喝点水,润润喉咙。”戴安把淑梅的茶杯加满。
淑梅喝了两大口,忐忑不安地说:“对不起,我今天,今天……”
“干嘛要对不起?”戴安笑着问,拿起一个草莓递到淑梅手里。
“我,我太差了,让您费心了。”淑梅是真心道歉,她怕戴安不想再教她。
“你要是英语很好就不用来这儿学了,是不是?”戴安有点俏皮地看着淑梅问。
“可是,可是……”
“没关系,别担心,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我教过的人里面,有些还不如你。”
“噢,真的吗?”淑梅听说自己不是最差的,心里好受了些。
“是的。别着急,慢慢来,学语言就是要敢说,多读。你很聪明,应该提高的很快。”
听戴安说自己很聪明,淑梅感觉自信了一些,她低着头有些羞涩地说:“但愿如此!”
“没问题,来淑妹,放松,吃点东西,咱们来谈点轻松的。”戴安拿过淑梅的书,和自己的书摞在一起,放到边上。
她们吃了些点心和水果,戴安提议去外面走走。后院绿草如茵,微风拂面,隐约可以听到小河里流水的声音。她们来到小河边,河水不深,大概二三十公分的样子,水流撞击在河底的石头上,溅起白色的水花。河面不宽,应该不到两米,河床被厚厚的植被覆盖。戴安和淑梅站在白桦树的树荫下,凉爽而又惬意。
“您是这里本地人吗?”淑梅只是想起个话头。
“不,我从东部来,我的老家是费城。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的。好像有个什么费城自由宣言。”
“是独立宣言,一七七六年七月四日宣言生效,这一天也是美国的独立日。再有几天就是独立日了,全国都会放假。”戴安蹲下身把一棵杂草从草坪里□□。
淑梅想起东山说过,过两天独立日假期要开车带她去林肯故居玩。
“是的,我丈夫也放假,我们计划去林肯故居。”淑梅对戴安说。
“不错的选择,离这里不远。”戴安看来很赞同他们的决定。
她们沿着小河缓慢而行,淑梅问戴安:“您是什么时候从东部来这里的?”
“我是和我丈夫一起过来的,他得到了一个教授的职位。”
“哦,多好啊!”淑梅不是客套,是真心羡慕。当教授又体面,又有钱,又受人尊敬,还很稳定,戴安选了个好老公。“但是为什么会……”她原想问为什么会分开,但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这种关乎个人隐私的问题,问一个相识不久的美国人,是有失礼貌的。
“你是想问我们为什么离婚吧?”戴安直截了当。淑梅没料到戴安如此回应,不知该如何做答,于是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和他都是社会主义的信仰者,也是女权主意的倡导者。我们俩的区别在于,在女权问题上,他只是个口头拥护者,而我付诸实践。”戴安看着远方,好像在看过去,又好像在看未来。
淑梅不太明白戴安的意思,她想女权主义应该和国内的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差不多。可为什么戴安说她丈夫是口头拥护?
“我们开始还好,他在大学,我在小学有份教师的工作,家务我们共同分担。可有了儿子后,他希望我辞掉工作,在家料理家务带孩子,被我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淑梅有些不解,既然老公是教授,挣的钱足够家里开销,做妻子的在家里相夫教子不是理所当然吗,干嘛还为了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拼命?如果将来东山薪水足够,她乐得在家当太太,做家务带孩子,她可不想跑到外面去三头六臂地充什么女英雄。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平等的,因为我们都有工作的权力,参与社会活动的权力,追求个人梦想的权力;我们还有同样的义务,对家庭的义务,抚养子女的义务。虽然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我们女人必须多做些,但这并不意味着,做家务带孩子是女人的专属工作。”戴安看着淑梅严肃地说。
“那后来怎样了?”她刚问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偷偷吐了下舌头。
“后来我们就离婚了。不过别误解,我们还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只是我们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离婚后我们共同抚养儿子,每周都会聚会一两次,或是去餐馆吃饭,或是野餐,或是去听音乐会、看演出,儿子学校的活动我们都一起参加。我们相安无事,关系比离婚前还好,即便后来他又结婚了,我们还是如此,我和他太太相处的也很好。”戴安面带微笑,好像在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淑梅把脸扭向一边,做了个鬼脸。美国真是不可思议,都离婚了,怎么关系比离婚前还好,那还离婚干什么?就是做家务带孩子这点事儿,也值当离婚,真是有点吃饱了撑的。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很好,很好。”
“是的,”戴安自顾自地说,完全没意识到淑梅心里正想什么,“我们没有放弃各自的理想和追求,也没有耽误抚养孩子。当然,离婚对孩子肯定会有伤害,”戴安低下头,但只片刻,就抬起头说:“但我们不离婚恐怕对孩子的伤害更深。”
淑梅没有回答,但她至少部分同意戴安说的话。她们苗圃有个男的要离婚,老婆是外单位的,不愿离,于是就隔三岔五地带着孩子来场部哭闹,要单位领导给她做主,不许男的离婚。淑梅几次在场部看到那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恐惧、无奈、又难为情地陪着母亲在场部办公楼里吵闹哭诉,觉得孩子很可怜。那个妈妈太不为孩子考虑,大人的事,干嘛把孩子拉来做垫背的!
“淑妹,”戴安接着说:”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追求和职业,永远不要依附于任何男人。只有经济上独立,你才能有独立的人格,你才能主宰你的生活。如果经济上依赖男人,女人只是在家相夫教子,那和一个附带保姆服务的□□有多大区别?”
戴安的话很刺耳,淑梅吃惊地睁大了眼瞪着戴安,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保姆,□□,天呐,戴安脑子里都是些什么古怪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