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载阳(76)
她叹了口气,觉得内心沉重。窗外的夜色更浓,她却没有一丝睡意。白天已经睡了一整天,夜晚再也不能安稳入眠。还是睡着了的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不定还能做个美梦。失眠的滋味让人焦虑难安,脑中回想起来的尽是旧日的难缠纠葛,令人厌烦。
陈豫良下意识的转了个身,看向闭上了双眼的妹妹。陈豫心忙活了一整天,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这会儿躺在小床上早已睡着。陈豫良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她的面容,用目光抚摸着她的头发、眉毛、眼睛。她长大了——陈豫良在心底发出苍老的叹息,她跟着这个世界长大了,思想的血管也变得丰富起来。小时候的她是那么的单纯简单,对姐姐毫不怀疑。陈豫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当中,不知不觉流了满脸的泪。
往事——往事——真是让人痛心的两个字,她抬起手捂住眼睛,无声的抽泣起来。
第三十章 (一)
陈豫良所能记起的最早的回忆,便是脑海中那一片朦朦胧胧的阳光。她坐在楼道台阶上,遥望着挂在天边的太阳,两条小腿在空中甩来甩去。她有家——这也是她所能记起的最早的心里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从小念叨到大,每到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就会想起小时候坐在台阶上,自己对自己说,我有家。
是啊,她有家,她的家就在她的身背后,半掩着的旧大门,电视机发出的嘈杂声响,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着端碗叠盘的声音。家是多么美好啊,这是谁创造出来的概念?不论是谁创造出的,陈豫良都打心底里感谢他,感谢那个人让自己有了家。
那年陈豫良七岁。
没过几个月,家里就又来了个妹妹。爸爸妈妈没有对她解释为什么家里会多出一个人来。妹妹刚到家里的时候,名字还叫晓梅,喊了两天,妈妈就给她改了名字,叫陈豫心。为什么叫陈豫心呢?因为姐姐叫陈豫良,她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妈妈让她们做人要有良心,要懂得尽孝道,长大了之后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这还用得着说吗?陈豫良心想,肯定要报答的呀,毕竟老师说,每个孩子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苦生出来的,生孩子可痛了,比刀子把手划破了还痛。但陈豫心那年才五岁,不懂什么感恩之心。她胆怯怯的望着眼前陌生的三个人,只知道点头答应。她害怕自己点头点的慢一些,就会被送回那个全是被遗弃的小孩儿的大院子里,她可不想再被里面的大男孩欺负了。
七岁的陈豫良站在五岁的陈豫心面前,忽然就有了种做老大的感觉。她盯着她上下打量,觉得她胆小又听话,是个当跟班的好苗子,可比楼下那群熊孩子强多了。作为回报,陈豫良也答应陈豫心,会保护她不让她被别人欺负。陈豫良拍拍自己小小的胸脯,昂声说道:“我打架可厉害了,谁都打不过我!下次打架的时候带上你,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陈豫心望着那满头刺棱着短发的陈豫良,有些不知所措。她是男孩还是女孩?陈豫心疑惑着,也不敢叫人。所以直到很久以后,她真正相信姐姐是个女孩儿之后,才开口叫了陈豫良第一声姐姐。
那一刻是两人真正友谊的开始。
别人总说姐妹情姐妹情,但在从小经历了流浪和漂泊滋味的陈豫心看来,陈豫良更像是她的保护神。每次当她看到陈豫良豪气十足的指挥着那群总是灰头土脸的臭小子东来西去,她就觉得很佩服。她哪里知道,陈豫良为了让陈豫心服气自己,暗地里偷偷拿母亲做好准备拿出去卖的小点心收买了他们,只在陈豫心的面前表现出对她一副臣服的模样。这样这个小跟班就会死心塌地的只做小跟班,而不去做别的。陈豫良心里可有主意的很。
她要让陈豫心懂得,这个家里是有主次之分的。这种想法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深重,最后成为了她人生的信条。她的心被困在这里面,没办法释放真正的爱和温情,她的心就像她刺棱在头上硬邦邦的短发一样,形状像个刺猬。
家里有个木头的雕花衣柜,存在的时间很久了,历史大概可以追究到母亲的母亲嫁人的时候。那个雕花衣柜放在姐妹俩的房间里,充当她们各种杂物的去处。到家里的第一天,陈豫心就注意到了这个衣柜。板面厚实,雕花精致,并且空间十分大,她整个人躺进去都绰绰有余。她爱上了这个柜子,不被使唤的时候,便躲在里面躺下休息休息。
那个时候,她还没适应这个全新的家,还有些害怕那三个面目陌生的人。她乖巧的收起在熟悉的小伙伴们面前张牙舞爪的那一面,总是沉默着做事。她的到来没有给家里带来一丝活力,但母亲却出奇的喜欢她。因为她勤快、懂事、话少、麻利。来了没几天,她甚至学会了怎么和面,这是母亲教了陈豫良很多次都没教会的,这为她在家里赢得了一丝低微的地位。
这丝低微的地位换来的是陈豫良对她的敌意。
陈豫良忍耐着,她一步一步的先收服了陈豫心的心。她从来不屑于在父母面前表现自己,好像那样做就证实了父母心里其实是没有她的。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她才是父母真正的孩子,而这个表面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只是母亲为了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而从外面带回来的小野孩而已。陈豫良听父母聊天,知道了陈豫心是被亲生的母亲生在了肮脏的茅坑里,便兴高采烈的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豫心。陈豫心一脸茫然,她望着陈豫良手舞足蹈的样子,不明白这个消息有什么值得让人这么开心的。她垂下头,盯着书本上的abcd,一声不吭。
“你好可怜,我好同情你。”陈豫良说道,“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的。”
不用她强调,陈豫心也知道自己很可怜。这样的身世在她小小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厚扑扑的灰尘。她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爱笑,全是因为她是被亲生母亲生在了肮脏的茅坑里。但她有时候也会反问自己,生在茅坑里怎么了?难道别的小孩不是这样?她去问姐姐,陈豫良便说:“当然不是这样,我是妈妈在医院里生的。医院你知道吧?有医生和护士照顾,有干干净净的病床,我就是妈妈这么生下来的。”
于是陈豫心就明白这其间的区别了。
一想到这些,她就会跑进房间,躲进大衣柜里。陈豫良知道这是她的庇护之所,老是十分调皮的突然拉开柜门,吓她一跳。但陈豫心从来不生气,只要陈豫良不告诉爸爸妈妈自己躺在衣柜里就行了,她怕爸爸妈妈责怪她,尤其怕妈妈。爸爸就还好些,说话和和气气的,也从来不发脾气。但妈妈的脾气火爆——这是她在所有的妈妈当中见过的脾气最火爆的妈妈了。
她躲在大衣柜里,外面是狂风暴雨——偶尔是妈妈骂爸爸,偶尔是妈妈骂姐姐。但更多的时候是骂姐姐,还会用墙角里的竹板子打她。当每场鸡飞狗跳的好戏拉开帷幕的时候,陈豫心从来都不敢推开柜子门出来。她品尝着妈妈嘴里骂出的每一句话,感受着每一次竹板敲在人的身体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同情那发出刺耳的喊叫和拼命挣扎着的姐姐。
“她好可怜,我好同情她。”陈豫心便会在心底这么说,这曾是姐姐对她说过无数次的,每次姐姐挨打的时候,她便会在心底对姐姐说这句话,但从来没说出口,因为她生怕这句话把那根快要打断了的竹板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她害怕疼痛,这是无疑的。
每次陈豫良挨完打回到房间里,陈豫心便会从隔板上坐起,抱着膝盖从缝隙中往外看。陈豫良一直都很鄙视她这种躲起来的懦弱行为,但是挨完打的她是那么的脆弱易碎,忍不住也躲进这面大柜子里来。陈豫心慷慨的让出一点空间,让姐姐的身体靠在自己的旁边,然后问道:“妈妈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打碎了一个碗……”或“因为我刚刚跑进来忘记换鞋了……”“因为她叫我我没听见……可是我是真的没听见……”,要么就是“因为我说话声音大了一点,她说我在顶嘴。”反正各种各样的理由,每次挨打的理由都不一样。陈豫心听了之后都牢牢地记在心里,监督自己以后不要犯下同样的错误。
“疼吗?”记下了之后,陈豫心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