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哄(56)
他滞了半晌方道:“某与张郧公幼时相识且要好,京中也有人知晓。再者说,灞桥每日往来者众多,同行之人也不是没有。娘子怕是想多了吧。”
思夏一提嘴角:“哦哦哦,程将军这么一说,倒真是妾多想了。以前不是没有人跟着郧国公府的车,那些娘子是瞧郧公好颜色。唉,若不是他那时守孝,怕是也会闹出‘掷果盈车’的事来。”
程弘:“……”
思夏又神经起来,夸道:“不过妾要赞将军好计策。”
程弘吊起眉梢,想躲开她。
“将军能来这里可真是好,”思夏指着场上场下的人,一扬下巴,“您瞧瞧,这里人多,若是真有眼睛在,那他们怕是要瞎了,这么多人肯定盯不过来。”
“娘子慎言!”程弘要受不了她了,“某奉旨回京任职,天子脚下,京畿之地,哪儿会有什么眼睛不眼睛的。”
“那是最好。”思夏佯装踏实下来,一抚手,忘了左手上的伤还没好,疼得眉毛都跟着抖了抖,若是四下无人,她恐怕要龇牙咧嘴了。
她迅速调整好面部表情,放开了胡扯:“妾是个没见识的,又胆子小,平白出了这事后吓得要死,阿郎安慰某几次也跟着害怕起来。刚刚将军也看到了,他可是没敢和将军说几句话,这……这哪儿像是将军口中所说‘自幼相识且要好’的样子?”
这下,程弘的脸彻底白了。
思夏又骂他是傻子,他怕是又以为张思远不拿他当朋友了。她往人群后走,程弘跟上她。
她看了看那群人的目光全聚焦在场上,便放心地对程弘乘胜追击:“妾虽是个没见识的,但久居京城知道这里鱼龙混杂,将军为何回京,该是心知肚明。”说完又笑笑,“妾绝无挑拨之意,这些话也非家中阿郎授意,只是随口说说。将军宽宏大量,妾有得罪之处,将军也定然会宽恕妾的。”
她小嘴一嘚啵,程弘不宽恕她都显得小气。
“他非朝官,某如今也是散官……”程弘迟疑片刻,将信不信地问,“他的处境如此艰难了?”
思夏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他终于听懂了!张思远处境艰不艰难先放一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希望他多一重防备吧,更希望他先别去郧国公府!别给张思远惹事就行!
这时击鞠场上叫停,观看人员也多半后退寻找自己座位。思夏见大众的焦点散乱,便朝程弘点了个头,又迅速远离他这个傻子,回了她的位子。
场上叫停,是因冯素素那队要换人。
方才众人为张思远叫好,台上台下的女子发了疯地要加入冯素素那队,要和张思远近距离接触,却都没入冯素素的眼。
这时,程弘主动帮忙。冯素素并不知他身手如何,但看他生的膀直挺拔,似乎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便请他上场了。
程弘是武官出身,骑术定然是上乘的,圣旨曾叫军中练击鞠,他自然不会差。
思夏开始为自己捏汗了,他别把她刚说的话拿去问张思远。
身边或欢呼或惊喜或唏嘘的声音又炸开了锅,她前边占了一排人,看不到了。
台下站着的宝绘和绀青一扭头,也看不到思夏,就着急忙慌地往上钻,看到她右手护着左手也在往外挤。
宝绘看她右手冻得青紫,抖开披风给她系上:“今日没带手炉,娘子赶紧披好了,免得着凉。”
思夏看着那边的几堵人墙,观看的兴趣就降到了没有,拉上宝绘道:“我们去外头走走。”
绀青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出去转转。”
“那外头……”
思夏驻足:“我还能跑了?”
绀青一脸菜色:“婢子没这意思。”
“你留下等阿兄吧。”
绀青依旧不放心,叫了两个随从,嘱咐他们小心跟着,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思夏和宝绘朝西走,能见土路两侧枯黄的草丛,风乍起,黄草折腰,风过后,复又弹起,远处青山不老,松柏如被,能见隐藏其间的房屋檐角,不时有飞鸟掠出,直冲苍苍云霄。
思夏拣了把干草,找了个日光充足的地方坐下,笑嘻嘻地朝宝绘道:“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娘子已及笄了,怎么老想着以前?”宝绘嘴里唠叨,但还是跟着她坐下来,和她背对背靠着。
幼时,思夏在太原,谌松观常忙,家里就宝绘陪着她。思夏从未见过母亲,对乳母也没印象了,初见宝绘时的情形也忘了,唯独对两人在院中晒太阳记得深刻。
“我有时候会想起阿爷。你知道吗?我特别想在梦里见一见他,可他一直不出来见我。”思夏颓然地说,“来长安十年了,我只是在大慈恩寺拜见他老人家的牌位,却没扫过一次墓。你说,他是不是在怪我?”
宝绘忙劝道:“娘子身在长安,一次也没短过供奉,这已经很好了。”
这么一说,思夏释然了几分,闭上眼睛,感受着初冬的阳光。即便是冷天气,有日光照耀时,也是温柔的。
不多时,“叭”的一声,有东西在她二人身旁落下。思夏骤然睁眼,随后跳了起来——
第四十章
天空上陡然砸下一支箭来就足够思夏惊呼了,偏偏箭上头串着一只雁,它扑棱着、挣扎着,伤口的血溅在了她的披风上。
思夏腿上有伤,这陡然一动,差点龇牙咧嘴。
宝绘挡在她跟前,就要拉她往回走。
“是有人猎雁,雁在此,想必猎者就要来了。”思夏皱着眉头,今日出门不顺,好好的披风沾了血,真是晦气!稍后定要向那猎雁人索赔。
张家的随从奔上前来,见思夏无事才放了心,其中一人请她尽快回到冯家的宅子,免得张思远担心,他们留下来索赔就好了。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传来,打头的是两个年轻郎君,其后跟着四个人,均是背着箭囊,一直在向四周看。
应该在找那只雁。
领头的二人握着缰绳下马,浅绯袍朝身后的人问:“有没有看到?”
肯定没有。雁在思夏身后。
一人率先走向思夏,仔细看了看她,竟是女郎。
思夏看着他二人,一个着青色圆领袍,一个着扉色圆领袍,腕上有臂鞲,腰间系的是蹀躞带,看上去,年龄也就二十岁出头。再看他们用的箭,该是哪家官宦的郎君。
“这位……小娘子。”青袍问,“可见过一只雁?”
“见到了。”思夏实话实说。
雁已受伤落地,应该就在这周围,浅绯袍猜到是她二人动了手脚,可还是碍着面子问:“可否告知某,雁在何处?”
“告知可以,”思夏抬手一拦,“不过郎君的雁溅了某一身血,得赔钱。”说着,还指了指披风上的血。
青袍不愿与她纠缠,但也不想吃亏,转头朝绯袍道:“五郎,你的雁,溅了人家小娘子一身血,去赔钱。”
绯袍的面容清冷,问思夏:“多少钱?”
思夏问:“敢问郎君,雁值多少钱?”
这时天空有一只雁徘徊,叫个不停。
绯袍纯粹是猎着玩的,就图个开心,管它几个钱。他看着思夏,模样生得好,尤其一双鹿目,将天边的黄昏尽数装了进去,嵌在一张小脸上,如两个小太阳。
然后他拧眉了。
“五郎别听她说了,她这是想诓你的雁。”青袍道。
深绯袍并未说话。
思夏脸色微微泛红,她怎么可能想诓一个陌生男子的雁?刚要解释,就听到浅绯袍贱兮兮问:“小娘子想要这雁吗?”
思夏刚被这雁吓了一跳,这会儿又听着头上雁鸣,其声戚哀,听得她心惊。在太原时,谌松观带她去郊外撒欢,彼时正值晚秋,有鸿雁南飞,其中一只雁忽地落地而亡,而另一只徘徊几次竟也触地而死了。
小小年纪的她拉着宝绘去拾雁,要烤要蒸要炖,谌松观却抱起思夏来,“念念,好孩子,我们不吃它们好不好?”思夏不依不饶,不情愿地看着阿爷吩咐人将两雁葬了。长大后方知,阿爷是感动于两雁不离不弃的情感。
今日,她只是不想再看到两只雁一同死了。
青袍嘿嘿一笑,朝绯袍道:“五郎,你既不想赔她买披风的钱,干脆就把这雁给她吧。”
绯袍露出“你有病吧”的表情。
思夏赶紧解释:“某绝不敢夺人所爱,只是不想衣裳白白受损,某……想用郎君赔某衣裳的钱,买这雁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