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81)
“他宁愿叫你来说也不愿意给我打个电话?”
“......”
“行,知道了。”
......
我留了男人的电话,如果郑辉有什么事让他联系我。晚上我给郑辉发信息,问他出差去了哪儿,他没有回我。直到我说,至少你得让我知道你现在很安全,他才给我传了一个“很好”。我逼他每天给我报平安,他倒也照做了,每天不定时地给我发:“我很好”,冷不丁地,半夜三更也会发一个,让人怀疑他究竟睡不睡觉。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和郑辉究竟谁更卑微些。如果能争个输赢......或许没有输赢,赢家是卑微得多得多的输家,输家是被爱得多得多的赢家。
我开始每天出去走路,我走了很多地方,走到我的初中,我的高中。我看见他们,很多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有时候路上想很多,有时候什么都不想。
走到吴倩父母家那天我是不知道要走到他们家去的,我出门这么几天,从来没有目的地。我在树下站了很久,想透过墙壁看看那棵桃树,可惜不能如愿。正准备走时对面大门开了,有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穿着医院护工的衣服,手里拎了一些东西,包括一个印着某医院标志的塑料袋。
我立马约车直奔那家医院,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见他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我悄悄紧随其后。
他脚步匆匆进了一间单人病房,我朝小窗口看去,床上躺着的人果然是我熟悉的。这家医院是南湖洲有名的公立医院,不是当初郑辉送郑驰去的私立。是不是说明他快醒了?男人把东西递给病房里另一个护工后往门口走来,我立马退到走廊,等他走远后,上前敲了三下房门。
一个女人出来开门,“你是?”
我笑道,“您好,我是郑驰的同学,听说他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她愣了一下,“你们前段时间不是来过吗?”
我拿出手机点开我和郑辉的合照给她看,“他高中同学吗?我是他初中同学,准确说是他发小,我们家跟他家关系挺好的。他爸爸让我来看他的。”
“哦哦。”她连忙把我迎进来,“不好意思,郑先生也没提过。”
她让我随便坐,然后翻起郑驰得上衣给他擦身,一边擦一边说,“小郑啊,你朋友来看你了。”
我坐到郑驰身边,握住他一只手。他闭着眼睛,皮肤因为很久没见太阳白得透明,显得他不笑而露的两个红酒窝更加鲜艳。
我轻轻摩挲他的头发,“抱歉,哥今天才来看你。叔叔也是,瞒了我这么久。”
女人叹了口气,擦得更卖力,“小伙子可怜哦,你们爬山啊,游泳啊,都要注意安全。”
“是啊,他那天真的挺危险的。要不是叔叔来得快,估计他都......”都死了。
女人给他擦完了身子,开始给他按摩小腿,“造孽哟......”
“对了。”我给他掖掖被子,“医生有说他什么时候醒吗?”
“快了!”女人麻利地屈起他的膝盖,开始捶打大腿,“前两天手指动了两下,医生说他现在可以听得见我们在说什么,最多一个月吧,他就能醒了。而且恢复得好的话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闻言,我凑到郑驰耳边笑,“是不是啊,嗯?小驰?”
女人应该是很久没跟人说话了,她说郑辉请了她和另一个人轮流护理郑驰,24小时一班,期间不能离开郑驰身边,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一些照顾郑驰的方法,我都懒洋洋听着,直到她终于说累了,我若无其事地说道,“叔叔是不是告诉你,如果郑驰醒了,别告诉他外公外婆和其他家人朋友,先通知他?在他来之前不能让别人进病房?”
女人动作一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敲打郑驰的大腿,我又说,“看来我猜对了。”
她一下慌了,口不择言道,“这...我...我签了协议的...”
“别紧张阿姨!”我连忙摆手,“我开玩笑随便猜的。郑叔肯定是怕老人一下知道了心情激动晕过去,他这人做事谨慎得要命。”
“你这孩子!”她松了口气,又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恐怕难...”
“什么意思?病人醒过来哪有家人不激动的。”
“唉......”女人摇摇头,又道,“孩子躺几个月了,老人家也没来过几次。开始他外婆还背着老头偷偷来,现在就是偶尔叫人带点水果来,跟不是亲生的一样。况且郑先生还限制了探视时间,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来回一个多小时只能看十五分钟,干脆就不来了。”
“这样啊......”
“哎呀!你看我这个嘴!你看我这个嘴!”女人啪啪用掌心打自己嘴唇,“我不是故意念叨老人家,就是觉得这孩子可怜...说话没分寸了!”
“没关系的,我知道。”我拍拍她手臂安抚道,“阿姨,你是个好人。”
“谢谢。”她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小郑说的?就剩五分钟了,说完你时间应该就到了。”
“那可以麻烦您回避一下吗?”
“不行。”她摇头,“我必须随时看着小驰,特别是有人在的时候,郑先生强调过。他儿子躺着,手不能动脚不能动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
“他可不是怕他出事,他是怕他醒了。”
“什么?阿姨没听清。”
“没什么。”我说,“阿姨,你放心吧,我跟他说点学校里的事,不好意思让你听。”
“那万一他醒了呢?他前两天有了反应,郑先生特别激动,他说如果有人在的时候他醒了,我要确保病房里没其他人的。”
“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啊。”
她还是摇头。我只能请她站在靠近阳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我们,她答应了。
我把郑驰歪在枕头边缘的脑袋扶正,嘴巴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郑驰,听说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了。”
“等你醒了,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你去收拾,郑辉也准备好了给你擦屁股。所以到时候我就不来掺合了,有什么话今天我们一次性说完。”
“都说...知道同一个秘密的两个人通常会成为朋友。我们之间也有秘密,但我们不是朋友。我猜可能是因为这个秘密不太愉快。”
不经意间抬眼,女人在窗户边给我竖了个大拇指,我朝她笑笑,握住郑驰的手。
“你听好,郑辉用尽了办法不让你在醒来后见人说话,我不管以后他准备怎么样让你闭嘴,你都要守好我们的秘密。”
我用手指在他的酒窝打圈,“虽然我不是很担心,像你说过的那句话:证据不足的,你不能拿我怎么样。但我还是有些怕,不是怕蹲监狱,是怕见不到我爸。一想到有可能十几年见不到他我就害怕,我一害怕就发疯,你不是没体验过。这次在你身上发疯,下次就不好说了。毕竟把我抓进去之前,我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可以找人发疯,比如...”
我不想说那个名字,只觉得荒诞,“吴倩。”
虽然护工照顾得很好,但我还是看到郑驰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颧骨像骆驼背上两个突兀高耸的驼峰,白脸像沾湿了凝成一团的面粉。不知怎么的,我握紧他的手说,“郑驰,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扯平了。”
我感觉到手心里的指头弹动了一下,随后有水珠从他眼角流出来,顺着淌进了耳朵里。我蓦地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揩掉他耳朵旁的水汽,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再见,郑驰。”
离开时正是中午吃饭时间,医院食堂三楼是提供给家属和病人的,可以付现金,我要了一碗面。
医院是个有点意思的地方,医院食堂更是有意思的地方。世界上的任何餐馆,都能在食客脸上看到不同的喜怒哀乐。只有医院食堂,这里的人只有两种脸色,一种急匆匆的脸色和一种愁云难展的脸色。
食堂人和人擦着肉走,我端着面找到一个角落的桌子坐下来,一个急匆匆与一个愁云难展站在我对面,她们问我对面有人吗?我摇了摇头。
两人坐了下来,其中一人把一张纸放到桌上,一边吃一边交谈起来。
我挑起一根面条放嘴里,眼睛飘到了对面的纸张上。是一张旅游宣传单,封面是南湖州有名的景点俪峰山,拾级而上,山顶隐约有个寺庙,整座山倒着看像一个冰淇淋蛋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