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74)
“昨晚就回学校了。”
“我睡着的时候?”
“嗯。”
“他真的......”我装作随意地戳了戳米饭,“要去留学?”
“他刚进学校就开始准备了。”爸爸慢条斯理地剥虾壳,“具体什么时候不确定。”
“我要去a大。”我说,“我要去问问他,我不准他走。”
嘶——虾头尖利的刺戳进手里,郑辉疼得蹙眉,随后拇指贴着嘴唇,换手把虾肉放进我碗里,“去吧,等下我开车送你。”
虾肉塞进嘴,却如鲠在喉,我吐了出来,丢开碗说,“行,我吃饱了,下午送我过去。”
他低头剥第二只虾,拇指的血蹭到了虾壳上,“好。”
满满一盘剥了壳的鲜虾被扔进垃圾桶,郑辉又端来水果放到茶几上。我蜷缩在沙发里盯着电视屏幕看。
“吃完饭吃点水果。”
“我不想吃。”
我用余光看那盘水果,爸爸被果盘瓷面拉得狭长扭曲的脸穿插其中。往常我说我不吃,他总有几千种办法逼我把水果吃下去,最过分的一次是吻我到头昏脑胀,没有辨别能力的时候强行将苹果粒塞进我嘴里,接着亲一口喂一口,乐此不疲。
我等他与我玩下流肉麻的亲吻游戏,倒影里他模棱两可的脸却越变越长,最终化为一条线消失在瓷盘边缘。身后传来爸爸上楼的脚步声,果盘里的我面容模糊不清。
......
“他宿舍楼在b区,现在应该还在上课,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用。”
郑辉看着后视镜,我看了后视镜里的他一眼,关门下车,他没有多做停留,疾驰而去。
如他所说,郑子闫还在上课。我给郑子闫发了短信,不到五分钟后,他出现在由宽变窄的道路尽头。12月天色转冷,郑子闫穿着一件灰色薄外套,衣摆向两边散开,胸膛与脖子相连的位置冻得泛红。
“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他没接话,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陷入了沉默。那天过得很混乱,你还记得你想帮我脱罪甚至是顶罪吗?医院里的录音你也听了,对吗?你知道我很清楚自己是谁,你知道我骗了你。你恨我吗?要去留学吗?问题太多一拥而上,嘴巴像高峰期加塞的三岔路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冷风呼啸而过,切开我们中间的沉寂,郑子闫摸摸山根说,“走吧。”
语闭,他一手插着衣兜往前走,我亦步亦趋地跟上。他没说走去哪里,我也不想问。a大是我第一次来,我跟着郑子闫左右打量,想把这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放到脑子里,渐渐落到了后面,他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走到路口时正是红灯,郑子闫停了下来,我两三步跨到他身边,偷偷贴上他露在外的手背。
他任我贴着,周围高声说话的嘈杂和汽车轰鸣都听不见了,郑子闫只静静地目视前方。余光里,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再看又停了,似乎是我的错觉。我也看向前方,发现正对面是倒数的红色信号灯。他在跟着倒数。恍惚间,信号灯卡在了第四秒,周围人不动了,汽车也停了。接着它又动了起来,向无穷无尽的负数数去,我们无穷无尽地牵手。
绿灯亮了,该走了。我们恍过神来,跟上前面走到中间的行人。
他带我进入一个小操场,操场杂草丛生,几乎没有人造访的痕迹,周围绿树环抱,阳光见缝插针地铺在他身上。
他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两腮深凹下去又鼓起来,灰白烟雾从鼻管喷出,与背后的云交融在一起。
为看他一吞一吐的动作,我等一根烟毕,才问,“郑驰......怎么样了?”
他眼皮撩起,似乎很惊讶我先问起这个来,“还在昏迷...郑辉请了人在照顾。”
“他会死吗?”
郑子闫拍拍掉到衣服上的烟灰,“不知道。”
“他死了怎么办,你会恨我吗?”我问他。
他笑了,从胸腔中喷出来的气流吹到我脸旁,“这话不该我问你吗?”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直接在草丛中坐下,“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包括吴倩做了什么,包括你是谁,包括郑辉和我在想什么。”
我在他身边坐下,并没有否认。他又掏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并没有点燃。他把烟嘴咬出几圈牙印,拿在手里把玩,“你知道但你不说,看我和郑辉被你耍得团团转,好玩吗?”
“恨我们把你弄丢了,所以回来报复,从刚开始接近我和郑辉,就不是以弟弟的身份。我说得对不对?”烟条在手指间穿梭,他说得太坦白,我有些招架不住。
“对。但也不对。我没有想耍你们,或者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靠直觉,一开始只是想融入这个家,融入你们,但我不知道怎么融入,我只会用一种办法......”
说到这我顿住了,不知道如何往下。他肯定不懂为什么,幸好他也没问,我接着说,“但后来这种办法究竟有没有几分报复的心理,我想我也说不清了。我以为我没有想过要报复你们,但如果不想,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说?”
我抢过那根烟,咬在嘴里点燃,“你们又好到哪里去?你们不是没有机会告诉我。夏天去游乐场,又去了疗养院看吴倩。那时候你就猜到了吧?但你没有告诉我。”
“那时候只是有直觉,后来她推你下水那天你给我发短信,我赶到那里正好听到最后几句话,就猜到了。之后跟郑辉证实,他也承认了。”他说,“你是故意的让我听到的,那时候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我没有否认,他继续说。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爸更不是。他说怀疑吴倩当年把你扔了,让我瞒好这件事,怕你伤心。等所有事情水落石出,解决之后,等你成年再慢慢接受真相。”
他又说,“乍一听挺合理的,再多想深点全是诡辩。我要是知道那时候他就把你拐上了床,我说什么都不会同意。”
“你会同意。”
声音甫一传来,我和郑子闫一同转过头去,爸爸将杂草一丛丛碾碎,站在我们面前,“别说会同意了,就算我不跟你商量,你也不会告诉他。我心存侥幸,你也不例外。”
郑子闫哗一下站起来,与郑辉平视,他在我看不见的日子里又长高了,几乎和郑辉不相上下。
我懒得站起来,就这么盘腿坐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跟踪我吗?爸爸。”我说。
“你哥都说我不是好东西了。”他看着郑子闫,“我当然不会让他失望。”
“你不是想知道那天在书房我们谈了什么吗?”他单膝跪地蹲在我身前,西装裤皱了几折,粘着碎草,“我对他说你要看医生,需要稳定的环境,不能吵架,不能打架。他同意了。后来你威胁郑驰,我怕你做傻事,要把你关在家里,你哥也同意了。”
“何必说这么好听。”郑子闫站着说,“他怀疑你是杀人犯,那天告诉我了,说如果不跟他和平共处,就把你丢局里走一趟流程。”
“我没有这么直接。”爸爸摸了摸我的头,“你只是生病了。”
“录音你听了,对吗?”
“嗯。”他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想与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已经删了,没有任何痕迹。”
“好。”
你就没有其他想问我的吗?我问不出口,他想必也问不出口。
“你要不要问问他,还有什么骗过你。”郑子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我。
郑辉处变不惊,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有丝毫慌乱,“的确,爸爸不是个好东西,我很自私,骗了你很多。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描摹着我的眉骨,让我不得不背对郑子闫看他,“你会生气吗?”
他指腹的温度让我忘了之前的尴尬疏远,痴迷地用脸去迎,“不会...”
“不会就好。”爸爸亲了我额头一口,“接着聊,我在外面等你。”
郑子闫偶尔会回公寓去住,今晚是注定不会回家的。我本想留下来过夜,但郑辉一句话直接决定了我的去留,由不得我拒绝。
他掸掉杂草,站起来拍拍郑子闫的肩,“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便穿出树丛走远了。
“你呢?”我仰头看郑子闫,“你有没有骗我的事?”
他又坐到我身边来,“我跟老东西不一样,我还不屑于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