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鸟(63)
这是我能想象的,最快乐的一天。
“你不快乐。”
“那你来写!”
他轻声笑了,我仰头去看,他眼角的细纹像娟秀山流,清泉扑面而来将我淹没。
我愣愣地溺在这片溪流中,他对此毫无所觉,手指一下下描摹着我的耳廓,慢慢告诉我:快乐是你会为早上喝到了牛奶而开心,会因为中午爸爸迟到了生气,会因为下午在学校被老师批评而伤心难过,甚至还会哭。
我不理解,仰头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伤心难过也算快乐?为什么哭也算快乐?为什么他说的快乐和我说的快乐不是一个快乐?
爸爸却不回答,他低下头在我额头轻轻一吻,温暖潮湿的香烟味里,他说,你以后就会懂了。
“还有以后吗?我怕来不及了。”
“还来得及,什么都还来得及。”
半夜醒来,我偎在床脚吹凉风,那天晚上的夜空很亮,亮到我产生了错觉,以为真的所有都来得及,包括我早夭的人生。
两天后又看了一次医生,周医生走时爸爸脸上还带着没散去的笑,他夸我进步很大,同时终于答应我可以去给张丽过生日。
“我要给她买个礼物。”
爸爸给我舀了一碗汤,“把饭吃完,吃完我陪你去买。”
“他不喜欢喝鸡汤”郑子闫把碗抢走,“我陪他去。”说完仰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爸爸瞥一眼哥哥,也不生气,转头问我,“淼淼,你喜不喜欢喝鸡汤?”
郑子闫又喝了口汤,好像对这个问题毫不在意,我拿走哥哥手里的碗,“我喜欢喝爸爸盛的鸡汤。”
郑子闫脸色蓦地一沉,爸爸嘴角刚抬,我抿了抿汤汁,“但还是哥哥陪我去挑礼物吧,他和我们年纪差不多。”
爸爸再没说话,也没给我夹菜,哥哥倒是不紧不慢吃了很多,还顺便把碗洗了。
洗完碗哥哥上楼换衣服准备出口,我上前想抱爸爸,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顺手打开冰箱门拿水。他正要关门,我一个闪身堵在冰箱前。
寒气从背后涌出,爸爸的眼睛也不遑多让,他皱着眉斥我,“快出去,这里冷。”
我反手往冰箱里伸,捏住一颗草莓,“生气了?”
“气什么?”
“郑辉,这么大的人了还生气?”
不知道戳到老男人哪个点了,他把我从冰箱扯出来,“说了这里冷,会感冒。”
我迅速把草莓塞进爸爸嘴里,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轻轻踮脚吻上去。
他的唇把草莓的霜融成水,被我的舌头舔去,牙齿碰到一起,草莓断成两半。
他含着一半果肉愣在原地,我嚼着另一半说拜拜。还没等我转身,爸爸将我按进冰箱,低头堵住我的嘴。
果肉一寸寸在嘴里爆开,清香被喘息发酵成馥郁的味道,舌头顶着汁水渡进来,我竟不觉得恶心,张口吞下。果肉快被挤出口腔,我慌忙乱嚼,爸爸的舌头一路从上颚勾到前齿,吻我颤抖的唇。
哥哥的声音却从外面传来,“关淼淼!走了!”
我用力从爸爸怀里挣开,他朦胧着眼睛俯身想再次吻下来,我仰头舔掉他嘴边的草莓汁,从他腋下钻出,“来了!”
......
二楼直达五楼的电扶梯很长,我随它一路越升越高,趴在扶梯边往下看,金色大堂里的人变得好小。人从这里跳下,最多不过是金箔纸滴上一滴红墨,没人会注意到。
我正眯着眼睛欣赏,被郑子闫掐腰往前一拽。
他厉声问我刚刚在干什么。我笑了笑,“在想你。”
“在想郑辉吧?”
郑子闫说完转身就走,我上前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吃醋了。”
他说我想多了,说着想把我的手拉开,却没成功。我勾着哥哥,从商场五楼一直往下逛。
三楼橱窗里的一只钢笔吸引了我,不光是因为它通身流畅的线条,还因为它尖锐得像一把金色长剑的笔头,边缘甚至薄到发白。它太美了,这么攻击性的美,我从未见过,用它切东西,每一笔都是雕琢。
正好张丽爱收集钢笔,便宜她了。我叫店员从柜台中拿出来包好,结账完转身却没见郑子闫的踪影。我又进店去找,他正站在一排高级颜料的货架前出神。
我默不作声走到他身后,空气中淡淡的纸墨香气,头顶大灯在他发丝上融化。
他察觉到我,拿起一罐白色颜料,“你喜欢画画吗?”
我觉得好笑,说不清楚。
“喜不喜欢你自己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索性不说话。
“其他呢?篮球?音乐?看书?”
“应该...都没有吧。”
他突然转身死死盯着我,隐怒在眼中酝酿,“你就没有什么爱好吗?天天除了发呆就是睡觉,没有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白衬衫没有一丝皱褶,就像他这个人,我一下笑了,“我没有爱好。”
他的睫毛在灯光交错间扑扇,“怎么会没有爱好?作为一个正常人,总会有喜欢的东西。”
我看见他睫毛缝隙中支离破碎的脸,像一面在地上摔碎的镜子,笑得难堪。
从没有哪一次场面如同现在这样令我窘迫,哪怕是被要求当着三个人自慰,我也能坦坦荡荡到高潮。现在他眼里的愤怒理所当然,我的难堪却小心翼翼。
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我真的爱上了郑子闫,我低下头不敢看他,“我不正常的,哥。”
爱竟然这么丑陋。
空气骤然静如止水,他眼里的灯晃起来。他不懂吗?
我拿走他手里的白色颜料,“哥,这罐白色颜料是正常人。他喜欢篮球也好,画画也好,音乐也好,都可以。选择喜欢的颜色加进去,调成自己想要的...”刺眼的白让我顿了一下,“...怎么都可以,都好。”
我又拿起一罐黑色颜料放到眼前,“我是这种颜色。”
他抿唇看着我。
“有人说人分三六九等,不是这样的,郑子闫。人只分黑与白,每一个白色都是我的人上人。”
我忍不住笑,“你们睁开眼,可以选择今天喜欢美术明天喜欢音乐,随便选哪一个,都是金灿灿的人生。而我不行,我光是决定要不要睁开眼就已经很费力了。”
灯晃得剧烈,他眼里的湖泊瞬间广阔成海,浪叠浪浩浩而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那股窘迫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影无踪,我心中快意无限,向那片海浪逼近。
“再说得难听一点,你们甚至可以选择善还是恶。我睁开眼就是卑鄙无耻下流,只有一条走到黑的路可以选,后退是死,不走也是死。”
郑子闫抿成一条线的唇被按了暂停键。心像被手突然攥住了,我没有理会。
“如果是你,你走不走?”
他看着我,灯逐渐不再晃,留在他眼里的光圈却愈加模糊,边缘逃散成灰白。我以为海浪会把我推举到高处抛下,但没有。海水将我环抱,灌入身体每一块空缺,我惊讶地看着在水里自由呼吸的自己。
“我那个走失的弟弟,你记得吗?”
他拿走我手里的颜料罐放回原位,“我第一次画画的时候想到他,第一次打篮球的时候也想到他,第一次玩吉他的时候想到他。其实每一种我都没有太大兴趣,但又都坚持下来了。”
“为什么?”
“我在想,以后他要是回来了,不跟我亲近怎么办?如果他有一个爱好就好了,我可以用共同的爱好找话题聊天。所以我今天喜欢画画,明天喜欢篮球,过两天又喜欢吉他。在别人看来我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很厉害。”
我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只看见他眼里的光圈越来越模糊,几乎出现了重影。
他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天才,学不会每一样乐器,每一种运动。万一他的爱好正好是我不会的呢?”
我看清了,那不是重影,是我眼里的光圈和他的重叠在了一起。
“所以我还要成绩好,如果他学得烂,我还可以帮他辅导作业。”
说到这他停了,微微侧开我转身,若无其事地拿起一罐颜料翻看,“怎么不说话?”
我匆忙别过脸,空咽一口酸胀的嗓子,“我觉得你挺傻逼的。”
“所以你别想太多,我对你有没有爱好不感兴趣。”他转过身,又是那副淡漠的样子,“我只是想万一我弟跟你一样成绩不错,又没什么喜欢的东西,那就麻烦了。”